雲陽縣寺的廨署,白日裡尚且積鬱著一股驅不散的陰冷濕氣,入夜後,更成了冰窖。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陶盞裡不安地跳動,勉強將鄭墨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影子被拉得細長扭曲,如同蟄伏的鬼魅。案幾上堆積的簡牘如同起伏的山巒,將昏黃的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
指尖翻過一頁頁粗糙的麻紙或沉重的竹簡,墨字在搖曳的光線下扭曲變形,字裡行間卻滲出冰冷的血腥與冤屈。裡正強占田產、毆人致殘;商船遭劫、護衛橫屍涇水;寡婦之子在勳貴彆苑“意外”墜亡……一樁樁,一件件,時間在卷宗上凝固成厚重的灰塵,而案中人的血淚,卻仿佛剛剛乾涸,散發著刺鼻的鐵鏽味。前任令史那些“證據不足”、“事主撤訴”的朱批,此刻看來,如同一個個精心描畫的冷笑,嘲弄著律法的尊嚴。
鄭墨的眉心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寒意並非僅僅來自窗外呼嘯的北風,更源於這字裡行間透出的、盤根錯節的勢力陰影與刻意的湮滅。每一樁懸案背後,似乎都蟄伏著一個名字,一張無形的網。雲陽的水,深不見底,粘稠汙濁,遠非驪山那種赤裸裸的殘酷所能比擬。
“篤篤篤。”
極輕微的叩門聲,帶著試探的意味,在死寂的夜裡格外清晰。
鄭墨目光一凝,並未立刻回應。他不動聲色地將手中那份涉及某豪強侵占民田的卷宗壓下,指尖在冰冷的案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敏捷地側身溜了進來,反手迅速掩上門。來人是縣寺內一個負責灑掃庭除、傳遞雜物的年輕皂隸,名叫阿七,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麵黃肌瘦,但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機靈。他縮著脖子,臉上帶著緊張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湊到案前,聲音壓得極低:
“鄭令史,您……您讓我留意的,有動靜了!”
鄭墨抬眸,燈火在他深黑的瞳仁裡跳躍:“說。”
“就是城西杜家那事兒!”阿七咽了口唾沫,語速飛快,“昨兒個後半夜,小的……小的起夜,正好瞧見縣獄那邊角門開了條縫!兩個黑影,裹得嚴嚴實實,抬著個東西出來,瞧著……瞧著像卷草席!沉得很!直接扔上了停在巷子口的一輛破驢車!趕車的鞭子一甩,往……往城外亂葬崗方向去了!”
杜家?鄭墨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堆積案卷中一份格外刺眼的驗屍錄:雲陽豪商杜衡,闔家七口,於五日前被發現死於自家宅邸。現場一片狼藉,財物被劫掠一空,死者皆被利刃割喉。前任令史初判為“流寇入室劫殺”。然而,卷宗中語焉不詳的現場勘查記錄和幾處極其微小的矛盾痕跡,讓鄭墨嗅到了濃重的陰謀氣息。更關鍵的是,這杜衡,是雲陽乃至關中一帶數得著的木材、石料大商,與諸多營造工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看清抬東西人的樣貌了嗎?”鄭墨聲音低沉。
阿七搖頭如撥浪鼓:“裹得太嚴實,臉都蒙著,就露倆眼!不過……其中一個,走路有點瘸,左腿好像不利索!小的記得清楚!”他眼中閃著光,為自己能提供線索而激動。
瘸子?鄭墨將這個細節刻入腦中。他沉默片刻,從案下摸出幾枚半兩銅錢,塞到阿七手裡:“此事,爛在肚子裡。”
阿七攥緊銅錢,用力點頭,臉上帶著一種被信任和參與秘密的使命感:“小的明白!鄭令史您放心!”說完,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帶上了門。
屋內的沉寂被打破又迅速合攏。鄭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案卷,最終定格在杜家滅門案的簡牘上。“流寇劫殺”四個朱批大字,在燈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指腹緩緩劃過冰冷的竹片,眼神銳利如刀鋒。這案子,必須重勘!那具被連夜運走的“草席”,很可能就是關鍵!
天光未亮,雲陽城還籠罩在一片灰藍色的死寂中。鄭墨已帶著一名年逾五旬、麵容愁苦的老仵作,以及兩名按刀隨行的衙役,踏入了城西杜家那扇被官府封條交叉貼住的朱漆大門。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屍體腐敗的甜膩惡臭,如同實質般撲麵撞來,瞬間塞滿了口鼻。即便已過去數日,那股死亡的氣息依舊頑固地附著在每一寸空氣、每一件器物上。前廳的景象觸目驚心:桌椅傾覆,瓷器碎片遍地,深褐色的血跡大片大片地洇染在青磚地麵和牆壁上,早已乾涸發黑,勾勒出掙紮、拖拽的恐怖痕跡。幾處血跡邊緣呈現出詭異的濺射狀。
老仵作麵色發白,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打開隨身攜帶的破舊木箱,取出驗屍工具。鄭墨則如同最敏銳的獵犬,目光一寸寸掃過這片狼藉的殺戮現場。他避開那些最顯眼的血泊,視線在門檻、窗欞、案幾邊緣、傾倒的博古架下方等不易察覺的角落遊移。
血跡……除了噴濺、流淌,還有幾處極其微小的、呈點狀或短促拖痕的暗褐色印記,位置隱蔽,像是某種沾血的器物短暫停留或被擦拭過。形狀……不規則。
他蹲下身,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一塊位於傾倒的矮榻腿邊、不甚起眼的點狀血痕。那痕跡邊緣似乎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粘膩感?與周圍乾涸板結的普通血跡略有不同。他不動聲色地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刮刀和一塊乾淨的麻布,極其小心地刮取了一丁點樣本,用麻布包好,收入懷中。
另一邊,老仵作正蹲在發現杜衡屍身的位置附近,眉頭緊鎖。他指著地麵一處被大片血跡覆蓋、又被反複踩踏過的區域,聲音沙啞:“鄭令史,您看這裡……這血跡……不對勁。”
鄭墨走過去。老仵作用竹簽撥開上麵一層乾涸發黑的血痂,露出下麵一層顏色更深、質地似乎更粘稠的暗紅色物質。他湊近聞了聞,臉色更加難看:“這……這像是……油?混著血?”
“油?”鄭墨眼神一凜。
“對!”老仵作肯定地點頭,又指向旁邊牆壁上一處位置較高的、呈放射狀的噴濺血跡,“還有這裡,看這濺射的力道和方向,死者當時應該是站立姿態,被割喉,血噴得又急又高。但是……”他頓了頓,指著血跡邊緣幾處極其細微的、顏色發藍發綠的斑點,“這些斑點……老朽……老朽隻在一種東西燒過後留下的灰燼裡見過類似的……”
“火?”鄭墨立刻捕捉到關鍵。
老仵作重重點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悸:“像是……燒過什麼!而且不是大火,是那種……突然竄起的、很急、溫度很高的火!燒過油脂一類的東西,留下的煙灰渣子濺到了血跡上!”
油脂?突然竄起的高溫火焰?
鄭墨的呼吸微微一窒。一個極其荒謬、卻又帶著致命合理性的名詞,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竄入他的腦海——鬼火!
民間傳說中,含冤而死、怨氣不散者,屍身附近有時會莫名燃起幽藍或慘綠、飄忽不定、遇物即燃的詭異火焰,謂之“鬼火”。其成因,後世或有“磷火”之說,但在此刻的大秦,唯有“冤魂索命”四字可怖流傳。
杜家滅門,現場竟有油脂燃燒的殘留痕跡?這絕非尋常劫匪所為!這是滅跡!是人為製造的“鬼火”假象,意圖將滅門慘案引向鬼神之說,混淆視聽,掩蓋真正的凶手和目的!
是誰?如此處心積慮?如此……熟悉“鬼火”的傳說並加以利用?
“仔細搜!”鄭墨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棱碎裂,“任何角落!任何異常之物!尤其是……灰燼!油脂殘留!”
兩名衙役和老仵作被他陡然迸發的銳氣所懾,連忙應聲,更加仔細地翻查起來。鄭墨的目光則如同最精密的矩尺,再次投向這片血腥的修羅場,越過那些顯眼的殺戮痕跡,投向更深、更暗的角落。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通往內院的那扇雕花月洞門門檻下方——一塊被血汙和灰塵半掩的、指甲蓋大小的、深褐色的硬塊。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用竹簽小心翼翼地將那硬塊從汙垢中剝離出來。質地堅硬,邊緣粗糙,帶著一種樹木特有的紋理,顏色深褐近黑,像是某種樹脂或樹膠在高溫下焦化凝結而成。
鬆脂?
鄭墨捏著這塊小小的焦硬物,指尖仿佛感受到一股殘留的、陰冷的火焰溫度。鬆脂……易燃,燃燒時火焰明亮且帶濃煙……若混入油脂……
他緩緩站起身,將這枚小小的焦塊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卻如同握著一塊燃燒的炭。
杜家滅門,絕非簡單的劫殺!
這精心布置的“鬼火”現場,指向一個心思縝密、手段狠毒、且對杜家極為了解的幕後黑手!
而杜衡,那個與諸多營造工程有染的豪商……
鄭墨的視線,仿佛穿透了杜家殘破的屋宇,越過雲陽城低矮的城牆,死死釘向西北方向那片在晨光中顯露出模糊輪廓的高塬——龍首原。
驪山的引泉道,需要難以計數的木材、石料……
雲陽龍首原的工程,同樣需要……
杜衡的死,是否因為他知道的太多?是否因為他手中掌控的物料,觸及了某個絕不允許觸碰的秘密?
這雲陽泥潭之下翻湧的,難道與驪山深處那口巨大的棺槨,竟係著同一根腐朽的繩索?!
“鄭令史!”一名衙役的聲音帶著驚疑從內院傳來,“後院……馬廄旁邊……有發現!”
鄭墨霍然轉身,大步向內院走去。心,沉得像墜入了萬丈冰淵。每一步踏在沾滿血汙的青磚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敲擊在通往地獄的鼓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