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弋回到環星聯合軍政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此時還未開學,隻有少數學生能經過許可後在校內活動,也因此,在夜色中,偌大豪華,宛若一座無人的城池般寂靜。他的車一路從暢通,通過一項項門禁,最終停在了軍政學部區。
泊車區的空閒車位處亮起信號。
江弋打了個方向,在閃爍著各項數據的儀表盤上開啟自動停車,他解開安全帶,機械臂延伸將外套裹在他身後。他還沒身後,卻感覺一陣撞擊傳來,整輛車輕微晃動,他一絲不苟的黑發垂落幾縷在眼前。
“危險:車尾遭遇攻擊。”
錯誤代碼彈窗在眼前亮起。
緊接著,車尾處影響浮現,車尾處,一輛底盤極其低,造型奢華張揚的車斜斜飛速插入車尾,尾部一個甩動竟直接與他的車位相撞。
……這輛車,還有這個車牌。
江弋沉著臉,抓著外套開了車門。
也恰巧,那輛車的主人也慢悠悠地下了車,他穿著銀黑色製服,腰間佩劍,身材高大健壯。一頭卷曲的鉑金短發下,眉毛挑高,灰藍色的眼睛燃著細碎的光,晦暗的環境裡,卻依然能看出那燦爛到幾乎含有惡意的笑。
——路維西·範·塔恩。
軍防大臣的兒子。
塔恩家與江家同屬軍方勢力,但派係並不相同,權力的鬥爭從父母輩嚴肅到軍政院,他們倆也是軍政學部出了名的對立勢力。這會兒,路維西犯賤,江弋自然不會容忍。
江弋下了車,車門都沒關,三兩步走到路維西麵前,抓住他的領子兜一拳擂過去。
“砰——”
路維西被一拳擂倒,身體撞在車上。但下一秒,他立刻撐著車起身,伸手抓住江弋的肩膀,抬腿踹向他的腹部。
江弋被踹得咳嗽一聲,眼神陰戾,反手攥住他的手臂背摔。
路維西被摔在地上,頭部流出了汩汩血液。他反應極快,迅速借力掃倒江弋,一甩手亮出匕首狠狠紮入江弋的手臂上。
霎時間,兩人全見了紅,鬥誌卻都昂揚起來。
不過這對擂的戲碼剛開頭,泊車區便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學院內部禁止私下鬥毆,但偏偏軍政學部的學生從來一點就爆,有任何摩擦都可能引發一場大戰,因此,各種事故都配備警報,一旦拉起,安保科的人就會趕來。
江弋與路維西鬥狠得厲害,但也不想鬨到處分這麼丟臉。一時間,都鬆開了手。不過兩人表情都極差。
顯然,這場架還是會打的,不過不是現在。
路維西順手將額頭的血捋到金發上,點點滴滴紅染到他的睫毛上,“放冷箭的時候是不是爽死你這個陰貨了?現在爽不爽?”
他說話的素質和他那如神祇雕塑似的外表毫無契合度。
江弋將匕首從胳膊上拔出來,冷笑起來,“用腦子放總比用手放好,蠢貨。”
“賬我遲早跟你算清楚。”
路維西放下狠話,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江弋平靜地道:“管好你自己的成績再說,到現在還沒修學分的人不是我。”
“哈,我管不好成績沒關係。”路維西轉頭,挑眉道:“我父親以後照樣能管你們這幫修夠學分的人。”
軍隊隸屬內閣軍防部,即便如今現狀是雙方互相拉扯,但行政原則上這話沒有任何問題。
“哈,那祝你父親管好下半身,不要給你弄出個私生子。”
江弋話音譏諷,激得路維西險些與他再打一架,多虧安保科的人陸續趕來。路維西眯著眼,鑽石眉釘都閃爍著凶光,江弋也一肚子火,卻礙於訓練快遲到了,轉身就走。
安保科的人也沒敢為難江弋和路維西,他們畢竟都不是單純的學生。
軍政學部的學生幾乎都要完整接受完六年課程,但極少數學生入學前就有職銜或早已在軍隊或政治係統裡活躍,他們會接受更深度也更專業的教學。是以,他們大多會在前幾年就修完學分,後幾年專注自己的事,極少來學校。
如今他們在學校撞個正著,原因就一個:每學年開學典禮,軍政學部的學生們都要進行儀仗訓練和表演。
江弋趕到目的地時,仍遲到了些時間,他加快速度換上了學院製服與佩劍,手臂則匆匆扯了些治療紗纏上。訓練並不難,可動作需要大量劍術動作,他的傷口反複撕扯,血液順著手臂流淌了一地。
一個小時的訓練結束後,他已經滿肚子火氣,一言不發地走入更衣室。他用力關上門,扯下外套,解開襯衫扣,給自己重新上治療紗。
剛剛怎麼沒把那蠢貨的牙打碎。
江弋表情冷得像長輩吩咐孩子解凍的菜,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化。
終端助手啟動,自動播報幾條未讀信息。
【已經搜身過了】
【什麼都沒發現】
【證物鏈無法完善】
【目前已按照程序釋放】
江弋手一動,刺激到傷口,臉色極差。
一幫廢物,不就在手臂內側嗎?
這都搜不出來?
江弋肚子裡的火更大,點開了對方傳送過來的搜身錄像。
錄像角度下,畫麵有些模糊。
林之顏站著,其他兩人,一人撐著她的肩膀,另一人從她的腿開始搜。
她們一路摩挲到她的手臂內側。
很快,她們摸到一個細微的不對勁。
兩人對視。
一人拿出剪刀。
審查室,空氣都透著冷意。
冰冷的剪刀從袖口一路剪過去,哢嚓的聲音聽著都森冷。她被她們抬起手,像是被調整動作的人偶,她垂著眼看他們的動作,像是被馴服的羊,站在原地,任由他人割取自己的皮毛。
很快,袖管從她的肌膚兩側滑落,最後剪到上臂。她抬起手,手臂上的黑色皮質臂環展露在眾人麵前,但手環上固定物品的收縮袋裡……空空如也。
林之顏垂著眼,眼尾的淚痣浸在眼睫的陰影下。幾秒後,她抬頭望向遠處的執法探頭,眼神澄澈,幾乎與此刻的江弋對上視線:“還要繼續搜嗎?”
那是一種隱秘卻又輕巧的挑釁。
江弋一麵覺得她招數真多,一麵又覺得她這挑釁在他的煩躁上火上澆油。一時間,他失卻所有耐心,不再包紮,轉而換上襯衫,一邊扣一邊大步流星向外走。
他倒要查清楚,所謂的證物是怎麼在這幫沒用東西的眼皮底下消失的,他一個指頭就按死的事,他們還給她翻了天。
江弋快步走到門邊,動作粗暴地扯下衣掛上的外套,卻沒想,外套口袋裡“骨碌碌”滾出來一個東西。
他俯身撿起,端詳幾秒,發現這是個掌心大小的伸縮防護器。
江弋:“……”
他反應了幾秒,一整晚的火焰歘一下撩起,燒得他大腦都蒙了油紙似的。
他媽的真是活見鬼了。
江弋突然笑了。
被氣的。
“砰——”
摔門而出的聲音震得牆壁都顫動幾分。
環星中央聯合軍政學院浸在一片墨色的夜中,很快,這夜被一輛疾馳的尾部破損的車打破寂靜,又很快恢複安靜。
夜色深深。
林之顏拖著行李下車,直奔旅店去,腳步又輕快又踢踢踏踏。她剛被放出,就一路遷徙到另一個郊區,生怕半夜被江弋抄家問斬。
轉了這麼多趟車,終於快到新旅店了。
林之顏越走身體越輕,恨不得要飛起來,有逃脫的得意,也有些得罪江弋的驚懼。不過最終,到了旅店,就隻剩一腔沉沉的困意。
醒來再說,她總會有辦法的。
窗外,暗色逐漸褪去,晨曦降臨。
太陽與月亮輪換了兩次,開學日便到了。
林之顏起了個大早去學校。
環星中央聯合軍政學院的開學典禮宏偉,周遭的幾條主乾道封了路,各式各樣的飛艇或核氣球像燕子似的在空中懸浮,全都噴塗了各式各樣的廣告。
奇形怪狀的車絡繹不絕,三步一個財團繼承人五步一個醫生教授家庭,每個人唇裡都含了一句“茄子”似的的微笑弧度。草坪或樹下也坐滿了聊天的學生,他們臉上笑得像在拍雜誌——對著最普通不過的東西瞪大眼狂笑。
道路兩側,社團用浮誇的炫富方式招徠學生,有幾個社團競賽似的,無人機派發的社團手冊裡夾著現鈔或寶石或購物卡到處揮灑,害得寬敞的道路被圍得擁擠極了。
帶新生熟悉學校的老師們努力維持秩序,身後那些矜貴的少爺小姐們好似第一次跟人共享空氣與土地,抱怨個不停,有張口說家裡就不該讚助學校的社團樓的,有憤怒這幫土鱉窮酸的,還有嘲笑那些購物卡廉價的。
林之顏在隊伍中聽得駭然,直懷疑自己不是外區來的,而是外星來的,不然怎麼國家發達到如此程度卻不通知她。
“好,這裡是軍政學部的區域。”
老師遙遙指著遠處那近乎龐大的教學區,和其他區域的擁擠不同,軍政學部的教學樓一片肅殺安靜。
她又道:“請注意,這個學部和其他學部不一樣,他們學部是軍事重地,不對其他學部學生開放,平時不要在附近多逛。”
老師話音落下的一瞬,整隊新生爆發出更尖銳的抱怨。
很顯然,他們還沒適應自己不是權力的唯一主人這個事實。
帶隊老師習以為常,接著帶他們去逛完了剩下的財產學部、科技學部、藝體學部、醫藥學部……這幾個學部以彙聚財閥子弟的財產學部教學樓最為豪華精美,襯得他學部有些遜色。
介紹途中,陸陸續續有學生離開,到文化學部的時候,就隻有帶隊老師與林之顏了。文化學部占地麵積最小,建築精美,但相比其他學部,卻顯得有些蕭瑟冷淡。
林之顏心中並不意外,畢竟文化學部是校內唯一麵向全十六區招生,且隻考慮成績的學部。不僅如此,學部也是前幾年才成立的,專業大多偏冷門學術,不受校方重視很正常。
不過就算有所預料,她心中還是很有些蕭瑟,感覺自己身上透著點月薪三千,一月四休,編製外合同工的疏離。
林之顏摸了摸脖子,感覺癢癢的,好像長出了粉色領子。
下午,開學典禮即將開始。
學校露天禮堂大得像是運動場,根根粗壯典雅的石柱撐起來寬大的舞台,舞台下,學生們早已按學部班級找好了位置。冗長的領導發言令人昏昏欲睡,林之顏起先還在和周遭的同學聊天套近乎,但時間一久,她也困得有些打瞌睡。
“醒醒,打起精神來。”
一人用力扯扯她袖子。
林之顏一個機靈,望過去,是她剛剛結識的同專業同學——艾雯。
“醒了沒?”艾雯性格活潑,說話有些尖,說個不停,“是軍政學部的儀仗表演,你快跟我一起看,彆錯過了。每年開學典禮的儀仗表演,都有人想來觀禮呢,咱們現場看多賺。”
林之顏看向舞台,果然看見一幫肩寬腿長搞製服誘惑的青年埋著整齊的步伐開始表演,號角和交響樂混雜在一起,他們動作瀟灑而利落。
艾雯這人行,能處。
她暗暗想。
儀仗隊隊伍列陣,佩劍被舉起,一人從儀仗隊中走出,似乎是首席。他舉起佩劍,動作標準而優雅,有著目空一切的意味。他的表情冷峻,冷冽的寒光從黢黑的眼眸中閃過。
林之顏:“……”
江弋?!
她心中一驚。
很糟糕,這人看著就不是好相處的,而且又傲慢又執拗。
……審訊那個事,他不會找自己麻煩吧?不不不,這人一看就知道位高權重,心機深沉,並且忙得要命,不會非跟自己計較的。
不會的,不會的。
她一邊想,一邊知道其實那很會。
果不其然,在她作為新生代表去後台準備時的間隙,她沒走幾步就被人一把抓住夾走了又夾到了一間休息室。
休息室裡,空間寬闊,窗明幾淨,桌上還有撲克牌、煙灰缸、雜亂的棋盤。一個身影像是剛洗漱完,正在擦頭發,襯衫鬆垮垮,腰帶沒扣。
——顯然是很會找麻煩的江弋。
兩個人把林之顏摁在沙發前。
江弋沒說話,軍靴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絨絨的聲音,坐在她麵前。他麵無表情地看她,身上有著冷酷而危險的氣息,水流從下頜滴落,沿著脖頸爬向沒大係扣的深處。
問罪就問罪,彆搞這些擦邊的。
林之顏有點沒法思考。
直到她感覺什麼冰冷的東西抵著自己,轉過頭,發覺一個人按著自己的雙手,另一人卻拿著剪刀。
“既然你能逃脫,我不會再追究,更不會為難你。”江弋俯身,漆瞳深沉,像是在宣告詔書,道:“但你要重新演示一遍,讓我看看你是怎麼在我眼皮低下轉移它的。”
他將臂圈夾和防身器扔到她麵前。
那時並未開啟任何錄音錄像,他很好奇自己是在哪個節點被她轉移注意力的,讓她得逞的。
他繼續道:“演示完後,我會放你走。”
好像天大的賞賜。
在這個破休息室裡當上皇帝了。
林之顏恨恨地想。
很快,她想起在星網上查詢到的他的身份,於是她發覺自己的恨立刻變得格外輕柔如奶油,甜美且沒傷害性。
不過做人之道在於q彈。
林之顏昂著頭,看他,“羞辱我能讓你滿意,可以。但你至少要賠我襯衫的錢,這是第二件了。”
江弋聞言,又看她。
林之顏幾乎是被按著跪坐的姿態,發絲淩亂地黏在臉上和脖頸上,甚至流動到按著她的人的手上。看起來如孱弱的花朵,花瓣隨風飄動,根卻駐在土下一動不動。
江弋的喉結滑動了下。
幾秒後,他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