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澄第二次觀看這支樂隊的表演。
距離上次在livehoe那場慘不忍睹的演出，已經過去了三個月的時間，未來的表現相比那時穩定許多。
不僅是唱功和吉他水平，更重要的是心態有了微妙的改變。
撥片撩動琴弦，l的電吉他琴體發出溫潤飽滿的音色，茶色長發的少女唇瓣微張，流瀉出動聽的歌喉：
那些閃閃發光的，被稱為希望的，和那些心跳不已的
讓這個世界因此不停來回運轉著
昨天已經變成今天，又變成了明天，變成了未來，又成為了永遠
……
◇
文化祭一般開放日的前夜，真澄用力深呼吸，讓夏末初秋稍顯沉悶的夜晚空氣盈滿肺部。
他漫無目的地在咖啡店附近的海岸散步，月色皎潔，海潮溫柔，自月海之間傳來木吉他的音色。
真澄不由停下腳步，靜靜聆聽少女溫柔的歌聲，茶色長發在海風中輕輕飄動。
“您在這裡啊，真澄先生。”
久遠未來轉過頭，懷抱著吉他從長椅上站起身。
“在練習明天要上台演奏的曲子？”
“嗯，我想儘可能練習得更純熟，避免失誤。”
“這樣。”真澄點點頭，又問：“你後來有再去過livehoe嗎？”
“沒，畢竟上次那種表現，實在給livehoe的店長添了很多麻煩。”
未來說到這裡，臉色微黯。
真澄見此轉移話題道：“高中生樂隊的話，想排上一次演出確實要等很久，我高中的時候也是如此，畢竟商業展演廳是看收益的嘛。”
“所以抓住每一次舞台演出的機會，就尤為重要，比如這次的文化祭。”
隱藏在話裡的溫柔讓未來臉色稍霽，輕輕地搖搖頭後，堅定道：
“嗯，我會努力做到最好，不讓自己有絲毫失誤……”
未來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把真澄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在眼中，小心翼翼道：“那個，我有說錯什麼嗎？”
“啊，並沒有，抱歉。”真澄輕聲說。
“我隻是覺得，你給自己施加了太多壓力。”
“適度的壓力會成為動力，使人繃緊意誌，但要是過了頭，反而會適得其反，發揮起來束手束腳。”
“……這也沒辦法。”
未來靜靜垂下眼睫，“畢竟演出是由所有人一起完成的，自己犯錯就會扯後腿，要是因為我一個人影響了大家……”
感受到自己落在頭頂的目光，她倏地又抬起臉。
真澄略微躊躇片刻，接著說道：“雖然你說的是事實，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演出的殘酷與比賽的殘酷並不等同，舞台是容許失誤的。”
“和一定會產生排名的競賽不同，即便是在livehoe的拚盤演出，彼此之間也不是對手，因為音樂本身不是那麼沉重的東西。”
“你不是從彆的樂隊那裡搶奪粉絲，而是從原來的自己這裡增加粉絲，所以隻要保持全力以赴，勝過以前的自己就好。”
“當然，or榜的唱片銷量排名就另當彆論了。”說到最後，真澄習慣性地開起玩笑。
似乎是受到某位前輩的影響，他不習慣一直保持同一種氛圍，如果是煽情的話，就必須開幾件無傷大雅的玩笑，來衝淡沉悶嚴肅的氛圍。
因為心情不會永遠保持在同一個水平，而是有起有伏，真澄隻想讓這顆心恢複到它原本的位置，而非成為一個影響彆人心情與人生的“神明大人”。
但現在看來，他似乎做得很失敗，腦海裡不自覺浮現幾個女生的身影，想要接觸一個人的內心，自己也必須敞開心扉才行，人不會對一個始終冷眼旁觀的人袒露真心。
“全力以赴，勝過自己……嗎。”未來喃喃自語。
她微微陷入沉默，一瞬間流露出怔忡的神情，輕啟唇齒，緩緩開了口。
“謝謝您，真澄先生，您很擅長安慰人呢。”
看她有話想說的樣子，真澄沒急著開口，躊躇片刻後，等來了少女一句醞釀好的玩笑。
“說不定有當老師的天賦。”
“我的偏差值很一般的。”真澄苦笑。
他初中時的偏差值還不錯，勉強能算優等生，可是到高中接觸樂隊後就一落千丈了，光是兼顧輕音部和樂隊的練習就已筋疲力儘，不時還要幫咖啡店的忙。
果然，「手越靠近樂器，大學離你越遠」這句話不是空穴來風，真澄在東京時，遇見過一支叫做「diaond dt」的傳統本格樂隊，就是由四名輟學的女高中生組建而成。
考取音樂大學除外。
“是心靈導師啦。”未來稍微解釋了一句，微微眯起眼，“真澄先生不覺得繁星的大家都很信賴你嗎？”
“嗯，不過有點受之有愧就是了，明明我什麼也沒做。”
麵對他人的人生，自己終究什麼忙也幫不上，無論黑川當時對音樂的迷惘，還是神代戰戰兢兢看待幸福的心情，對於她們的改變，真澄始終認為與自己無關。
“有一種人，就算什麼都不做，隻要陪在那個人身邊，就能給對方力量。”未來表情地認真地說道。
“那是什麼，尼采的超人嗎？”真澄笑起來。
“我也不知道。”少女輕輕地搖頭，“不過，我想試著成為這樣的人。”
“……”
“原來如此，那麼，請加油吧。”
“嗯，謝謝您，真澄先生。”
未來莞爾，突然降低音量，仿佛對他說悄悄話。
“其實，在這之前，澪姐姐也分享了些演出經驗給我。”
“黑川嗎。”真澄頗感意外，目光閃爍。
“嗯。”
“澪姐姐告訴我：「音樂是實力為王的世界，觀眾是很重要，但絕不能因此就對他們獻媚，太過在意彆人，反而會影響自己的演奏」。”
“對澪姐姐來說，她是懷著要與現場觀眾對抗的鬥誌來演奏的。”
真澄微微頷首：“的確很有黑川的風格。”
“說起來，澪姐姐和真澄先生的風格相差很大呢。”未來不小心把心裡的想法脫口而出。
“啊，抱歉。”她緊接著羞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是不是有點太輕浮了，隨便點評兩位前輩什麼的。”
“沒那種事。”真澄不以為意地搖頭。
“的確相差很大，黑川是很專業的演奏者，在樂隊活動之前，就有很多年的古典鋼琴演奏經驗了。”
他說著露出自嘲的苦笑：“相比起來，我恐怕有點像是在說大話吧。”
這本來是句玩笑，少女卻好像當了真，臉頰自然地冒出蒸氣，在臉前不停擺動雙手。
“沒，怎麼會，我很感謝真澄先生。”未來語氣慌張，“真澄先生是位十分溫柔的前輩，我非常尊敬，並且感謝您。”
“這樣啊。”
溫柔什麼的，差不多是稱讚除此之外一無是處的人的形容詞吧，真澄心想。
不過說出來似乎太為難久遠了，而且她的語氣太過真摯，真澄忍不住想要移開視線。
“我並沒有因此不高興，你不用那麼慌張。”他先是寬慰了少女一句，目光直直望向瀨戶內海。
一片漆黑的水麵緩緩流動，閃閃發光的物事從海麵探出臉來，真澄一開始以為那是礁石，接著才反應過來，是粼粼反射月光的海浪。
內心的想法如奔騰的波濤般脫口而出。
“我想，或許正是由於太過溫柔，我才沒法勝任隊長的職責，有時候麵對成員個性的碰撞，我因為太擔心樂隊分崩離析，下意識會想要妥協。”
“所以當初有黑川的嚴厲加入進來，我很開心，並且認為對樂隊來說是件好事。”
“無論如何，想要變得更好，想要走得更遠，我始終懷著這樣的願望。”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不能和澪姐姐再組一次樂隊呢？”
未來窺探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拋出疑問。
真澄靜靜躲開她落在臉上的柔和視線，夜色下的臉頰帶有幾分青色，回以苦笑道。
“……那大概是因為，我已經沒有信心，勝過以前的自己了吧。”
◇
樂隊的第二首歌將真澄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你瞧，夢想的聲音奏響起來了，想要去傳達這份感動
被過去的種種束縛住，一個人暗自苦惱的日子就到此為止吧
今天也會與之邂逅嗎？那個好不容易發現的重要之物
……
最後一個音符響起的瞬間，體育館內陷入沉默，轉瞬後便響起幾乎掀掉屋頂的掌聲，在建築物內回蕩。
久遠未來站在舞台上，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在聚光燈下閃耀著。
大口喘氣的同時，也會吸入閃光的塵埃，於是自己仿佛也變得閃耀了。
這閃光似乎給了她勇氣，少女抱著吉他低頭行禮，再抬起頭時，臉上浮現出從容的笑容。
“謝謝大家，第二首歌《前進吧！》彈奏完畢。”
觀眾送上熱烈的掌聲，台下夾雜著“久遠學姐好棒！”，“未來學姐，我會一直支持你的！”之類應援的聲音，不知為何，幾乎都是女生。
“久遠在學校裡挺有人氣嘛。”
“嗯嗯，好像是從去年文化祭後開始的，聽說小未來在學校裡還有後援團哦。”麻美語氣戲謔，“不知道會不會有把「對歌聲一見鐘情的感情」同「戀心」搞混的學妹呢。”
“你那是漫畫劇情吧。”真澄吐槽，瀨野之前安利給自己的百合漫畫，也是樂隊題材。
話說回來，最近市麵上少女樂隊題材的作品多了不少。
“在演奏最後一首歌曲之前，有請流星樂隊的隊長，吉他手戶山前輩說幾句——”
“大家好，我是吉他手戶山愛美！”
c的環節，真澄側過頭，看向旁邊的黑川澪，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以學生樂隊的標準來看，算是不錯吧。”她淡然地點頭。
“能得到黑川這樣的評價，那就是很棒了。”
“我眼光有這麼挑剔嗎？”黑川澪勾唇一笑，眼底的神情卻無比認真。
“以技術而言，我見過比她們水準更高的音樂生，不過有一點，是連我也欠缺的東西。”
黑川的唇角掛著複雜的情緒，真澄很少見她流露出這種表情。
“是什麼？”
“可能性。”她從粉潤的唇瓣間吐出簡短的字眼。
“雖然是玩票性質的高中生樂隊，大概也可視作某種「就職實習」，可以用來確認自己是否想繼續在音樂道路上努力，真澄當初也是如此吧？”黑川反問。
真澄靜靜點頭附和。
黑川澪繼續說道：“以前學琴的時候，老師評價我的演奏太過冷漠，雖然技巧純熟，卻缺乏演奏者該有的熱情，讓人覺得無聊。”
“這支樂隊，雖然技巧尚且青澀，但有著讓人開心起來的魔力，讓我看到了身為樂手的「可能性」，因為技巧可以練習，有些東西卻不是輕易找得到的。”
“……就和真澄當初給我的印象一樣。”她輕聲呢喃。
聽她這麼說，真澄的思緒觸碰回憶，耳邊隱約回響起黑川的琴音。
那是不含任何情感，仿佛是純度無限接近100的蒸餾水一樣，極致乾淨的琴音。
手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舞動，簡直猶如機器人一般，沒有絲毫失誤，聲音的粒子交織出華麗複雜的旋律，即便是不懂音樂的人，也能立即理解這是多麼困難的指法。
而那雙保養得很好的演奏者的手，現在正放在他的左手上，像發現了寶物一般，仔細玩弄著真澄的手指。
“你在乾嘛？”
“真澄的指尖變得好柔軟。”
“因為太久不彈吉他，繭子都褪掉了。”
“這樣啊，說起來，真澄的手指還真漂亮呢。”黑川澪眯著眼稱讚道。
“想讓它好好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
“哪裡？”
“g……和弦。”
“在家裡彈吉他很擾民。”
“那就去lovehotel……livehoe。”
黑川澪眼角泄出掠食者的光。
真澄悄然歎息，可能性嗎……他輕輕咀嚼這個字眼。
“那麼接下來，是最後一首歌，《雨過天晴，和你一起》——”
未來語聲落下，吉他和人聲交織的前奏娓娓而至。
自雲罅間滴落的點點細雨
將你麵龐不斷沾濕，宛如淚滴
嘴裡的沒事說的是那麼堅定不移
但內心的動搖卻在逐漸加劇
本應為你尋到的夢想感到欣喜
卻笑不出來，隻於傘後將麵遮起
這場陣雨，似乎仍不會停息
吉他和鍵盤的音符閃閃發光地繞著鼓點飛舞，少女的歌聲則如彩蝶振翅，在體育館上空交織出層層柔美而壯闊的音浪。
所有人都沉浸在演奏的氛圍中，連黑川也不例外，直直盯著舞台的雙眸堅定且認真。
體育館不知不覺間已人滿為患，連站立區都黑壓壓的一片。
這個時候，真澄的右手，突然被一隻柔軟濕熱的小手輕輕握住了。
“……”
真澄轉過臉，昏暗中看見那雙青藍色的瞳孔，宛如風吹過的海麵飄搖不定，她的掌心滲出粘膩的汗水，孱弱的呢喃完全被演奏聲所掩蓋。
海月在狹小的折疊椅上屈起雙腿，抱膝而坐，像小孩子一樣縮緊身體，這是表示不安的肢體動作，但卻仍分了一隻手握緊他。
真澄於是稍微把頭靠過去一點，試圖聽清楚少女說的話。
水母少女也把身體湊過來，櫻色的唇瓣開闔，再說一次：
“握緊一點……不然……我會像上次那樣……逃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