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刀子。裹著關外特有的、粗糲的沙塵和深秋的寒意,刮在臉上,像砂紙在打磨骨頭。蘇晚晴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沾滿乾涸泥點的米白色風衣,枯黃的短發被風吹得淩亂飛舞,如同荒原上最後的枯草。她站在通化市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前,望著眼前這座冰冷、巨大、散發著濃烈消毒水和疾病氣息的灰色建築,像看著一頭蟄伏的、吞噬生命的巨獸。
身體裡,那沉墜的、冰冷刺骨的劇痛並未消失。娘的意念和那股厚重溫暖的力量,在壓製住最狂暴的發作後,如同退潮般隱入了識海深處,隻留下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被強行“縫合”後的鈍痛感,持續不斷地從小腹深處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那脆弱不堪的“縫合線”。
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如同一個沉默的、冰冷的烙印。陳鎮淵怨毒的意念碎片和娘的沉重歎息,如同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窒息的低鳴,在意識的邊緣嗡嗡作響。
離開墳地後,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在荒郊野外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天。搭上了一輛運煤的破卡車,司機是個滿嘴酒氣、眼神渾濁的老光棍,一路用黏膩的目光在她身上掃視。她蜷縮在散發著煤灰和汗臭的車廂角落裡,死死低著頭,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護住脖頸,忍受著顛簸帶來的劇痛和那令人作嘔的注視。直到卡車在一個岔路口停下,她逃也似的跳下車,又輾轉了幾趟氣味混雜的長途大巴,才終於回到了這座她曾拚命逃離的、冰冷的東北小城——通化。
回家?那個父親車禍後、隻剩下冰冷牆壁和刺鼻藥味的“家”?她沒有鑰匙,也不想回。她隻想找到父親。那個腿被撞折、此刻正躺在這座醫院某個病床上的男人。他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微弱的血脈聯係。或許…或許隻有看到他,才能在這無邊的恐懼和冰冷中,抓住一點微弱的、屬於“活著”的實感?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味的空氣,肺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邁開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進了醫院冰冷的大門。
人。到處都是人。穿著各種顏色、沾著油汙或泥土衣服的男女老少,臉上刻著相同的焦慮、麻木和痛苦。咳嗽聲,聲,壓抑的哭泣聲,混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像一層油膩沉重的膜,糊在感官上,令人窒息。空氣裡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屬於晚期病人的、甜腥腐朽的衰敗氣息。
蘇晚晴佝僂著腰,雙手下意識地按著小腹,低著頭,在擁擠嘈雜的走廊裡艱難穿行。她像一尾逆流而上的、瀕死的魚,努力躲避著旁人的觸碰和目光。每一次不經意的擦肩,都讓她頸間的灰燼微微一顫,陳鎮淵那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被驚動的毒蛇,猛地昂起頭,在她識海裡嘶嘶作響。
“爛…肉…!”
“廢…物…!”
她咬緊牙關,灰白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強行壓下喉嚨裡的腥甜和尖叫的衝動。目光死死盯著腳下汙跡斑斑的水磨石地麵,憑著模糊的記憶,朝著骨科病房的方向挪去。
終於,推開一扇沉重的、油漆剝落的綠色木門。一股更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汗臭、尿臊和廉價飯菜的氣息撲麵而來。六張病床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靠窗那張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蜷縮在洗得發白的藍條紋被子裡。
父親。
蘇晚晴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
蘇大強似乎瘦脫了形。那張曾經帶著點市儈精明的臉,此刻灰敗浮腫,眼窩深陷,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打著厚重石膏的左腿被吊著,露在被子外麵,像一截僵硬醜陋的枯木。他閉著眼,眉頭緊鎖,即使在昏睡中,嘴唇也無意識地哆嗦著,發出極其微弱的、痛苦的。
一股混合著酸楚、愧疚和更深沉冰冷的洪流,瞬間淹沒了蘇晚晴。她一步步挪到床邊,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想要觸碰父親那隻露在被子外、同樣枯瘦冰涼的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父親皮膚的刹那——
“喲!老蘇頭,你閨女回來啦?”
一個尖利、帶著濃重口音和毫不掩飾好奇的女聲,像一把錐子,猛地刺破了病房裡壓抑的寂靜。
蘇晚晴渾身一僵!猛地縮回手,如同被燙到。
聲音來自隔壁病床。一個穿著花棉襖、頭發燙成小卷、顴骨高聳的中年婦女,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那雙精明市儈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掃視著蘇晚晴。瓜子皮隨意地吐在地上。
“嘖嘖嘖,” 卷發女人咂著嘴,目光像刷子一樣在蘇晚晴枯黃的短發、蒼白得嚇人的臉、沾滿泥點的風衣上刮過,最終,精準地定格在她下意識護住的脖頸位置,“瞅瞅這造的…跟逃荒似的!頭發咋整成這色兒了?跟讓火燎了似的!還有這臉…嘖嘖,白得跟鬼一樣!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咋的?”
那目光,那話語,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在蘇晚晴早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頸間那點灰燼猛地一顫!陳鎮淵怨毒的意念如同被澆了油的火焰,瞬間在識海裡爆燃!
“賤…人…!”
“活…該…!”
蘇晚晴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反駁,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冰冷的鐵塊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能死死地低著頭,枯黃的短發垂下來,試圖遮擋住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哎!老劉家的!” 卷發女人似乎覺得不夠勁,又提高了音量,招呼著斜對麵病床一個正悶頭啃蘋果的胖女人,“快瞅瞅!老蘇頭他閨女!前陣子不是還在省城啥研究所上班嗎?風光得很!這咋才幾天?造這熊樣回來了?嘖嘖…彆是…”
後麵的話沒說完,但那拖長的尾音和擠眉弄眼的表情,充滿了惡意的揣測。
啃蘋果的胖女人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蘇晚晴,撇了撇嘴,沒說話,但那眼神裡的鄙夷和看戲般的興致,毫不掩飾。
病房裡其他幾個病人和家屬,也紛紛投來或好奇、或同情、或純粹看熱鬨的目光。空氣裡充滿了無聲的審視和竊竊私語的低嗡。
蘇晚晴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鬨市的中央,承受著所有人的指點和審判。身體的劇痛,頸間灰燼的低鳴,父親痛苦的,還有這四麵八方湧來的、冰冷粘稠的惡意目光…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勒緊她的脖子,將她拖向窒息的深淵!
她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那些目光,麵對著病床上依舊昏睡的父親。佝僂的腰彎得更深,雙手死死地按著小腹,仿佛要將那冰冷刺骨的劇痛和翻湧的嘔意強行壓回去。肩膀不受控製地微微聳動著。
“晚…晴…?”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痰音和痛苦的嘶啞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蘇晚晴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閃電擊中!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
病床上,蘇大強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痛苦,卻又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渾濁的光。他死死地盯著蘇晚晴的臉,乾裂起皮的嘴唇哆嗦著,艱難地發出破碎的音節:
“是…是你…?你…你咋…回來了…?”
聲音嘶啞微弱,像破舊的風箱在漏風。
蘇晚晴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她想喊一聲“爸”,想問問他的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酸楚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冰冷,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蘇大強渙散痛苦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他那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著,目光越過了蘇晚晴蒼白枯槁的臉,越過了她淩亂的枯黃短發,最終,死死地定格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
定格在了那點被淩亂發梢半遮半掩的、暗紅色的桃花灰燼上!
一瞬間!
蘇大強那雙渾濁痛苦的眼睛裡,猛地爆發出一種極其複雜的光芒!有驚愕!有難以置信!有深沉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種蘇晚晴從未見過的、如同見了鬼般的極致恐懼!
“呃…嗬…嗬嗬…”
他的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破碎、急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雞鳴般的抽氣聲!身體在病床上猛地掙紮起來!打著石膏的腿撞在床沿的金屬架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枯瘦的手胡亂地揮舞著,指向蘇晚晴的脖子,指關節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桃…桃…桃花…!”
“鬼…鬼啊…!”
“是…是…是她…她回來了…!回來…索命了…!嗬嗬…!”
蘇大強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淒厲,充滿了非人的恐懼!他像一頭被扔進沸水裡的活蝦,在病床上瘋狂地扭動、抽搐!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蘇晚晴頸間的灰燼,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口水混合著白沫從嘴角不受控製地流淌下來!
“爸?!爸你怎麼了?!” 蘇晚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下意識地想上前按住瘋狂掙紮的父親。
“彆過來——!!” 蘇大強發出更加淒厲的尖叫,身體拚命地向後縮,仿佛蘇晚晴是什麼洪水猛獸!“滾開!滾開啊!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彆纏著我閨女!彆纏著她!滾啊——!!”
他歇斯底裡的哭嚎和瘋狂的掙紮,瞬間打破了病房的死寂!隔壁床的卷發女人嚇得尖叫一聲,手裡的瓜子撒了一地!啃蘋果的胖女人也目瞪口呆!其他病人和家屬紛紛驚恐地望過來,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嘈雜的議論和驚呼!
“瘋了!老蘇頭瘋了!”
“他閨女脖子上有啥?把他嚇成這樣?”
“桃花?什麼桃花?撞邪了吧?”
“嘖嘖,我就說這閨女回來不對勁…”
冰冷的議論聲、父親淒厲的哭嚎、護士匆忙跑來的腳步聲、頸間灰燼驟然加劇的冰冷共鳴和陳鎮淵怨毒意念的瘋狂嘶吼…所有的一切,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將蘇晚晴徹底吞沒!
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身體冰冷得像一塊剛從冰河裡撈出的石頭。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在父親極度恐懼的目光和滿病房的竊竊私語中,仿佛燃燒起來,散發出妖異冰冷的光。
“索命?”
“她回來了?”
“不是我害的你?”
父親破碎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混亂的意識裡。一個模糊而恐怖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鑽出:娘的墳…那桃花煞…父親的恐懼…陳鎮淵的詛咒…這一切…難道都和她有關?和她頸間這層灰燼有關?!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拖入未知深淵的冰冷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她再也無法忍受!猛地轉過身,不顧一切地推開圍攏過來的護士和看熱鬨的人,像一頭被逼瘋的、傷痕累累的小獸,踉蹌著衝出了混亂的病房!衝進了冰冷嘈雜的走廊!朝著醫院大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
身後,父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病房裡嘈雜的議論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她。
“鬼啊——!”
“桃花!是桃花索命啊——!”
“嘖嘖,這老蘇家閨女…怕是真惹上不乾淨的東西了…”
“你看她那脖子…”
冰冷的寒風灌入醫院大門,吹得蘇晚晴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她衝下台階,站在車水馬龍、行人匆匆的街道旁,茫然四顧。通化灰蒙蒙的天空壓下來,四周是陌生的、帶著審視和惡意的目光。
頸間的灰燼冰冷刺骨,仿佛在無聲地嘲笑。
歸途?哪裡是歸途?
這冰冷的城市,這充滿惡意的世界,連同她自己這具被詛咒的軀殼,都成了無邊無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