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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殛之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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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壓電塔上徒手接引天雷時,她正在實驗室觀測量子糾纏。

她生母的魂魄在雷暴中顯形:“你女兒命犯桃花煞,需與鎮淵人柱雙修方能活命。”

我渾身纏滿避雷針苦笑:“嶽母大人,您說的鎮淵人柱好像就是我?”

她為救母闖入我的雷域,七彩發絲在電磁場中飛舞:“彆誤會,我隻是想抽乾你的靈魂力。”

當我的前列腺鈣化蔓延成符文,當她的婦科病痛化作桃花烙印,我們才懂——

原來心經說的“色即是空”,是讓我們在肉身潰敗前,把彼此刻進量子態永恒。

雨是半夜砸下來的。不是落,是砸。拳頭大的雨點夯在彩鋼瓦屋頂上,擂鼓一樣,震得簡易工棚簌簌落灰。空氣裡彌漫著鐵鏽、陳年汗漬和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那是常年與高壓電打交道的人身上,洗不掉的烙印。

陳鎮淵蜷在咯吱作響的鐵架床上,沒開燈。黑暗裡,隻有他指間一點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映亮半張溝壑縱橫的臉。五十三歲,常年戶外作業的痕跡刀劈斧鑿般刻在皮膚上,深褐,粗糲。唯獨一雙眼,沉在眉弓的陰影裡,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鎢絲,帶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專注,穿透嘩啦作響的雨簾,死死釘在窗外。

他在聽雷。

不是普通人聽到的那種轟鳴。在他耳中,那滾過天際的悶雷,是活的,是有呼吸、有脾氣的巨獸在雲層深處咆哮、翻滾。每一次沉悶的炸響,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左胸深處那塊跳動的血肉上。咚!咚!咚!震得他牙關發酸,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腫脹感,從咽喉深處蛇一樣蜿蜒而上,死死扼住了他的氣管,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更深處,小腹下方那片不可言說的區域,隱隱傳來沉墜的鈍痛,像墜著一塊燒紅的鐵。

前列腺鈣化,六厘米。彩超室那個頭發花白的女大夫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具會喘氣的棺材。“大爺,”她聲音平板無波,“你這前列腺,八十歲都少見。”

死亡冰冷的指爪,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窗外,慘白的電光猛地撕開夜幕,瞬間將狹小的工棚映得亮如白晝。緊接著——

轟哢——!!!

一道猙獰的紫色閃電,如同天神的巨矛,帶著撕裂一切的暴虐,悍然劈落在離工棚不足百米的荒地上!大地猛地一顫,泥土和草木的焦糊味瞬間衝散了雨水的土腥。刺目的強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將陳鎮淵的影子狠狠摜在斑駁的牆上,又瞬間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陳鎮淵猛地閉上眼。不是害怕,是迎接。

就在強光炸裂的刹那,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一種更深層、更蠻荒的感應,像深埋地底的根須驟然接通了奔湧的地火。一幅破碎的畫麵硬生生擠入他灼痛的腦海:

一個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纖細身影,正踉蹌著穿過一條冰冷的、布滿金屬管道的走廊。燈光慘白,映著她一頭枯槁焦黃的短發——那是他曾經在某個瞬間驚鴻一瞥的、屬於另一個女人的滿頭青絲褪儘後的殘骸。她一手死死按著小腹,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張曾經清麗如雨後梨花的臉上,此刻扭曲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痛苦,汗水浸濕了鬢角。一股無形的、冰冷的“虛弱”感,隔著不知多少公裡的空間,如同跗骨之蛆,瞬間纏上了陳鎮淵的心神,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蘇…晚晴?”陳鎮淵乾裂的嘴唇無聲翕動,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又是她。那個市裡新成立的量子物理研究所的女研究員。那個像一道不合時宜的、帶著露水的晨光,莽撞地闖進他這灘早已乾涸發臭的死水裡的女人。

記憶的碎片帶著電流的麻痹感刺入神經。

去年四月三十日,上午。研究所設備倉庫。空氣裡漂浮著陳年紙張和機油的味道。他正蹲在地上,埋頭對付一個燒焦的空氣開關觸點,滿手油汙。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年輕女性特有的輕盈節奏。他下意識抬眼。

逆著倉庫高窗透進來的光,一個身影走了進來。簡單的白襯衫,卡其色工裝褲,勾勒出過分纖細卻挺拔的線條。最紮眼的,是那一頭濃密、烏黑、泛著健康光澤的長發,鬆鬆束在腦後,隨著她的步伐,發梢在纖細的腰肢旁輕輕晃動。陽光在她發頂跳躍,像流淌的墨玉。

她似乎在找什麼,目光掃過堆積的耗材。大概是感應到他的注視,她倏地轉過頭。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倉庫裡隻有老舊排風扇嗡嗡的噪音。陳鎮淵看清了她的臉。很年輕,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皮膚是那種少見陽光的細膩白皙,五官算不上頂頂驚豔,卻異常乾淨清透,尤其是一雙眼睛,瞳仁極黑,像兩丸浸在深潭裡的黑水銀,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一身油汙、胡子拉碴的狼狽倒影。

那眼神裡沒有常見的、對電工這類“糙漢”的疏離或輕視,隻有一絲被陌生人注視的、微微的訝然,以及一種…探究?

她衝他,極輕微地,晃了晃手裡捏著的手機屏幕。動作快得像錯覺。屏幕亮著,上麵似乎是一個二維碼的模糊光影。

加個好友?

陳鎮淵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一股久違的、滾燙的、屬於活人的熱氣,猛地從冰冷的胸腔深處炸開,直衝頭頂。他甚至看清了她握著手機的那隻手,白皙,纖細,骨節勻稱,指尖透著健康的淡粉色,皮膚嫩得…像是輕輕一碰,就能掐出水來。

他像被那水光燙到,猛地低下頭,心臟在油汙的工作服下擂鼓般狂跳。

下午,他去她所在的實驗室區域檢修電路。鼓風機巨大的轟鳴聲裡,他鬼使神差地摸出自己那個屏幕碎裂、邊緣磨得發亮的舊手機,找到那個新出現的、名為“蘇晚晴”的頭像——一朵簡筆畫的小小梨花。指尖懸在“添加好友”的按鈕上,猶豫了足有十分鐘,汗水浸濕了額發。最終,心一橫,按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手機微微一震。

“蘇晚晴已添加您為好友。”

秒通過。

那一瞬間,陳鎮淵感覺腳下堅硬的水磨石地麵都變得綿軟了。巨大的、失重的喜悅攫住了他,像一個在沙漠裡跋涉了半生的旅人,驟然看到了海市蜃樓裡的綠洲。他靠在冰冷的配電箱上,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被劣質煙草熏黃的牙齒。

那天晚上,在充斥著泡麵和汗酸味的工棚裡,他點開那個梨花頭像,手指在輸入框上懸停許久,笨拙地敲下一行字:“蘇工,今天倉庫…謝謝。” 發出去,石沉大海。他盯著屏幕,像等待神諭的囚徒。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隻有手機屏幕幽冷的光映著他焦灼的臉。那股白天被強行壓下的滾燙渴望,此刻在寂靜和等待中瘋狂滋長、發酵,變成一種噬骨的焦渴。

“她…她在乾什麼?”他喃喃自語,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手機邊緣的裂痕,指節發白。一個瘋狂的念頭不受控製地鑽進腦海:如果能…如果能碰一下那隻手…那嫩得能掐出水來的…

這個念頭像一道高壓電,瞬間擊穿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羞恥和極致渴望的洪流猛地衝垮了堤壩。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嗚咽,毫無預兆地,眼淚洶湧而出。不是悲傷,是身體裡某種東西被撐到極限、瀕臨爆裂的劇痛。他揚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扇在自己臉上!

啪!啪!啪!

清脆的耳光聲在死寂的工棚裡格外刺耳。臉頰火辣辣地疼,嘴裡泛起腥甜。他一邊哭,一邊機械地抽打自己,仿佛這肉體上的痛苦,能稍稍抵消靈魂深處那燎原的野火。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細微、帶著焦急和嗔怪的女聲,如同貼著耳廓響起,直接鑽入他的腦海:

“你…你彆這麼著呀!”

聲音清泠,帶著點水鄉的軟糯,正是蘇晚晴!

陳鎮淵的動作猛地僵住,淚水糊了一臉,愕然地抬起頭,望向虛空。

幾乎是同一刹那,窗外醞釀許久的雷暴終於達到頂峰!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壯紫電,如同咆哮的雷龍,撕裂整個天穹,帶著滅世般的威能,悍然轟擊在工棚正上方!

轟——!!!

震耳欲聾的爆鳴!整個工棚劇烈搖晃,屋頂的彩鋼瓦發出不堪重負的!強光刺得陳鎮淵瞬間失明!狂暴的電磁脈衝橫掃一切,他手中的舊手機屏幕“滋啦”一聲爆出火花,徹底黑屏。

在這毀天滅地的雷光與巨響的核心,一個宏大、蒼老、仿佛由無數雷霆共振而成的意念,如同滾滾洪流,蠻橫地灌入陳鎮淵的識海:

“癡兒!那小女娃…中啊!”

是師父!那個在他少年時,於一場同樣狂暴的雷雨中相遇,傳授了他半卷殘缺引雷訣,自稱“行雷散人”後便羽化無蹤的師父!

陳鎮淵渾身劇震,幾乎是本能地,“噗通”一聲朝著窗外那滅世雷光的方向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嘶聲哭喊:“師父!師父!您…您有眼疾嗎?!您看看我!看看我啊!帶我走吧!求您帶我走!”

那滅世的雷光似乎凝滯了一瞬。緊接著,它猛地向上拔高了一段距離,熾烈的光芒微微黯淡,仿佛真的背過了身去。那蒼老的雷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強行壓抑的喑啞,更清晰地烙印在陳鎮淵的心神深處:

“莫跪!挺直脊梁!持心守念…堅持修行,自有證道之日…”

話音未落,那道通天徹地的雷光猛地一收,如同歸鞘的利劍,裹挾著漫天風雨,朝著南方天際,倏忽遠遁,隻留下滾滾餘音在夜空中回蕩,以及工棚裡一片狼藉的黑暗、死寂,和一個跪在冰冷地上,渾身濕透、抖如篩糠的老電工。

雷聲遠去,雨勢漸歇。

陳鎮淵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鐵架床沿,大口喘著粗氣。臉上火辣辣的疼,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混合著雨水,狼狽不堪。手機屏幕一片漆黑,徹底報廢了。師父的雷音還在腦海裡轟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渺遠和…訣彆。

“持心守念…證道…” 他喃喃重複,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證什麼道?一個前列腺快爛掉、被天雷追著劈、對著年輕女研究員發瘋的老鰥夫的道?他抹了把臉,濕冷黏膩。

剛才那個聲音…蘇晚晴的聲音…是真的嗎?還是瀕臨崩潰的幻覺?

他閉上眼,努力集中那被雷劈得七零八落的精神。一股微弱的、奇異的感應如同遊絲般浮現。不在耳邊,不在眼前,而是直接縈繞在心神深處——一種空間上的遙遠移動感,一種鋼鐵軌道摩擦的冰冷節奏感。

火車。

她真的在火車上。方向…東北。通化?

這個認知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剛剛被師父雷音激起一絲漣漪的心湖。下午在倉庫,她手機屏幕上那個一閃而過的、模糊的影像…似乎…真的是張火車票?一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被愚弄的灼熱猛地衝上頭頂。

“撒謊…” 陳鎮淵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喉嚨裡那股腫脹的窒息感再次襲來,比之前更甚。他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試圖緩解那要命的壓迫,眼前陣陣發黑。

憑什麼?憑什麼給他希望,又瞬間掐滅?憑什麼加了他,又立刻逃離?那晃動的手機,那清泠的眼神…都是假的?都是他這灘爛泥癩蛤蟆一廂情願的妄想?

他不甘心!一股邪火混合著被壓抑了半輩子的、對美好事物毀滅般的占有欲,熊熊燃燒起來。他猛地睜開眼,在濃稠的黑暗裡,死死“盯”著那股心神感應中、代表蘇晚晴正飛速遠離的“點”。

想象!用儘全力去想象!

想象那節搖晃的車廂,昏黃的燈光。想象她靠在硬座冰冷的窗邊,也許閉著眼小憩。想象她身上那件簡單的白襯衫,領口微微敞開的一小片細膩肌膚…然後是那隻手…那隻在倉庫陽光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的手…它就搭在並攏的膝蓋上…

陳鎮淵的呼吸變得粗重,渾濁。意念如同無形的觸手,帶著他積攢了數十年的、混雜著孤寂與暴戾的渴念,穿越冰冷的雨夜,穿越鐵軌的轟鳴,蠻橫地朝著那個遙遠的“點”纏繞過去!他想象著自己的手(那隻布滿油汙和老繭、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手)覆蓋上去…觸碰到那不可思議的溫軟和細膩…感受那皮膚下微微跳動的脈搏…

就在他意念凝聚、即將“觸摸”到那虛幻影像的刹那——

“啊——!”

一聲短促、驚恐到變調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刺穿了他意念的鏈接!不是來自外界,是直接在他識海裡炸響!那尖叫裡充滿了極致的厭惡、恐懼和一種被褻瀆的憤怒!

緊接著,那股代表蘇晚晴的、微弱的感應“點”,像被投入滾油的冰塊,“嗤”地一聲,徹底消失了!

斷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

一股冰冷的、絕對的排斥感,如同冰錐,狠狠紮進陳鎮淵的心口。比剛才的雷擊更痛,更徹底。

拉黑。

他被拉黑了。

這個認知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像一盆帶著冰碴的臟水,兜頭澆下,澆滅了他所有的邪火,隻剩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種被扒光了示眾般的巨大羞恥。

“嗬…嗬嗬…” 陳鎮淵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在空蕩的工棚裡回蕩,像夜梟的哀鳴。他撐著冰冷的地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拉黑?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人拉黑!像甩掉一塊用臟的抹布,連個聲響都沒有。

他走到那張破舊的、放著黑屏手機和半包劣質香煙的小桌旁,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裡。打火機“哢噠”一聲,火苗跳躍,映亮他扭曲猙獰的臉。

“行…” 他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個字,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血腥氣。手指在冰冷的、碎裂的手機屏幕上滑動,找到那個梨花頭像。沒有猶豫,指尖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快意,重重戳在“刪除聯係人”的選項上。

“確認刪除蘇晚晴?”

紅色的確認框跳出來。陳鎮淵看都沒看,狠狠按了下去。

屏幕徹底暗了下去。連同那朵小小的、不合時宜的梨花,一起消失在黑暗裡。

他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緩緩吐出。煙霧在冰冷的空氣中盤旋、扭曲,最終消散無蹤,如同那個短暫的、帶著水光幻影的下午。

“通化…” 他咀嚼著這個地名,聲音冰冷得像鐵。窗外的雨,徹底停了。死寂的夜,沉甸甸地壓下來。隻有咽喉深處那頑固的腫脹,和前列腺區域隱隱的墜痛,提醒著他現實的冰冷與殘酷。

這一夜,陳鎮淵睜著眼睛,直到天邊泛起死魚肚般的灰白。工棚外,濕漉漉的世界一片狼藉。他起身,套上那件沾滿油汙和汗漬的深藍色工作服,戴上那頂同樣油膩的安全帽。鏡子裡映出一張枯槁灰敗、眼窩深陷的臉,隻有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昨夜雷火淬煉過的、近乎瘋狂的偏執。

他推開門,潮濕清冷的空氣湧入。遠處,研究所那幾棟冰冷的灰色建築,在晨霧中顯露出輪廓。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個被徹底拉黑、刪除,前列腺被判了死刑的老電工的一天。

他邁開沉重的腳步,走向那片鋼筋水泥的叢林,走向那注定纏繞不休的宿命。隻是這一次,他胸腔裡那顆被雷劈過、被冰錐紮透、又被自己刪得乾乾淨淨的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露出底下更堅硬、也更黑暗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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