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圭蒙得維的亞,1973年初)
第一節:鎂光燈下的祭品
蒙得維的亞的港口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像一片躁動的、等待吞噬什麼的黑色潮水。當那艘智利海軍的運輸艦緩緩靠岸時,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哭泣和掌聲。彩帶飛舞,相機快門聲如同密集的冰雹,刺眼的閃光燈連成一片白晝。
費爾南多·帕拉多第一個踏上故土的土地。腳下堅實的水泥地,卻讓他感到一陣眩暈般的虛浮。72天的冰雪地獄,十天的死亡跋涉,身體早已被掏空,輕飄飄得如同一個紙人。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智利牧羊人借給他的、帶著羊膻味的粗羊毛鬥篷(丘曼托),試圖遮擋住那些幾乎要將他刺穿的視線。
“費爾南多!看這裡!”
“羅伯托!說說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古斯塔沃!傷員情況怎麼樣?其他人呢?”
“你們真的……吃了……”
記者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地擠過維持秩序的警察,話筒像長矛一樣幾乎戳到他們的臉上。問題如同密集的子彈,帶著不加掩飾的獵奇和審判。那些“吃了”後麵的詞語,即使沒有完全說出口,也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纏繞上每一個幸存者的脖頸。
一個金發女記者將錄音機伸到費爾南多嘴邊,妝容精致的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同情和掩飾不住的興奮:“帕拉多先生,聽說你是徒步走出安第斯山的英雄!能描述一下最艱難的時刻嗎?比如……食物完全斷絕之後?”
費爾南多的胃猛地抽搐起來。他仿佛又聞到了機艙裡那濃重的血腥和絕望的氣息,看到了雪地上覆蓋著白雪的熟悉輪廓。閃光燈在他眼前炸開一片片白斑,刺得他頭痛欲裂。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冰冷的雪塊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死死地低著頭,避開那些鏡頭,避開那些仿佛要將他剝皮拆骨、窺探他靈魂最黑暗角落的目光。
羅伯托·卡內薩試圖維持鎮定,他擋在費爾南多身前,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我們現在需要休息和醫療!請讓開!具體細節之後會由官方統一發布!” 但他的眼神深處,同樣布滿了疲憊和一種被圍觀的屈辱。
歡迎的喧囂聲浪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正悄無聲息地滲入每一個幸存者的骨髓。他們回到了人間,卻感覺自己像剛從地獄爬出的怪物,被推到了聚光燈下接受審判。英雄的光環尚未戴上,食人者的烙印已在無形中烙下。
第二節:靜默的晚餐(帕拉多家)
帕拉多家的餐廳裡,暖黃的燈光下,長條餐桌上鋪著潔白的繡花桌布,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熱氣騰騰的烤牛肉散發著誘人的焦香,金黃的炸魚排堆成小山,色彩鮮豔的蔬菜沙拉,還有費爾南多母親瑪利亞親手做的、他曾經最愛的米蘭炸肉排。食物的香氣濃鬱得幾乎令人窒息。
瑪利亞不停地給費爾南多夾菜,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吃吧,孩子,多吃點…看看你瘦的…骨頭都硌人了…” 她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兒子深陷的臉頰和突出的顴骨。
父親塞爾吉奧沉默地坐在主位,眼神複雜地看著費爾南多。他麵前的盤子幾乎沒動。弟弟妹妹們小心翼翼地吃著飯,偶爾偷瞄一眼他們“死而複生”的哥哥,眼神裡充滿了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家裡請來的幾位近親也圍坐在桌旁,氣氛看似溫馨,卻彌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和小心翼翼。
費爾南多看著盤子裡堆積如山的食物,胃裡卻一陣陣翻江倒海。烤牛肉鮮紅的肌理,讓他瞬間聯想到機艙外雪地上刺目的暗紅。炸肉排金黃酥脆的外皮,在他眼中扭曲成了凍僵皮膚下蒼白的脂肪層。蔬菜沙拉的翠綠,變成了覆蓋遺體的、冰冷的白雪。
他拿起刀叉,金屬碰撞盤子的聲音異常刺耳。他試圖切下一小塊牛肉,手卻抖得厲害。刀鋒劃過肉塊,發出細微的切割聲,這聲音在他耳邊無限放大,變成了雪地裡黑曜石刮擦凍僵皮膚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嘔——” 一股強烈的嘔意直衝喉嚨。費爾南多猛地丟下刀叉,捂住嘴,衝出了餐廳,踉蹌地撲向一樓的洗手間。他跪在馬桶邊,劇烈地乾嘔起來,胃裡空空如也,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眼前金星亂冒,雪山上同伴們或麻木或期盼的臉交替閃現。
餐廳裡一片死寂。瑪利亞的眼淚終於滑落,她無助地看向丈夫。塞爾吉奧重重地歎了口氣,臉色鐵青。親戚們麵麵相覷,有人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人放下了餐具。精心準備的歡迎宴席,在無聲的崩潰和冰冷的尷尬中凝固了。
窗外,不知哪家鄰居的電視聲音隱隱傳來,新聞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清晰地飄進死寂的餐廳:
“……關於安第斯空難幸存者依靠分食遇難者遺體維持生命的報道引發巨大倫理爭議,教會方麵表示將展開調查,以確定此舉是否構成不可饒恕的褻瀆之罪……”
塞爾吉奧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砰”地一聲狠狠關上了窗戶,隔絕了外麵世界冰冷的評判。但那聲音,如同判決,已經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第三節:報紙上的荊棘冠冕(輿論風暴)
接下來的日子,費爾南多如同困獸,被囚禁在名為“家”的牢籠裡,卻承受著來自全世界的目光炙烤和言語鞭笞。
報紙的頭版頭條不再是劫後餘生的奇跡,而是聳人聽聞的標題和刻意模糊處理的照片:
《安第斯食人族:生存還是罪惡?》配圖是運輸艦靠岸時費爾南多裹著鬥篷低頭躲避鏡頭的瞬間。
《上帝已死?——神學家拷問雪山幸存者的道德底線》旁邊配著聖經插圖和雪山航拍圖。
《文明的崩塌:從橄欖球隊員到食人者》文章旁邊甚至刊登了以前球隊合影與模糊的雪山場景對比。
更不堪的是街頭小報和廣播裡的煽動性言論:
“他們本可以選擇光榮的死去!而不是像野獸一樣啃食同伴!”
“想想那些孩子的父母!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被當成了食物嗎?!”
“這是對上帝和人類尊嚴的終極褻瀆!他們應該被送上法庭,而不是被當成英雄!”
費爾南多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厚厚的窗簾緊閉,隔絕了外麵刺眼的陽光和更刺眼的目光。但那些報紙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那些惡毒的評論像毒蛇,鑽進他的耳朵,噬咬著他的神經。他拿起一份報紙,手指顫抖著,目光落在“食人族”那三個加粗的黑體字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頭頂,眼前陣陣發黑。
“不…不是這樣的…我們隻是想活下來…” 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破碎。他猛地將報紙撕得粉碎,紙屑如同雪花般飄落。但這並不能驅散那些聲音。鄰居的指指點點,路人異樣的眼光,甚至家裡電話鈴響起時那刺耳的鈴聲,都讓他如驚弓之鳥,渾身緊繃。他覺得每一個看向他的人,眼神裡都帶著無聲的質問和鄙夷:你吃了誰?味道怎麼樣?
身體也在發出警報。持續的腹瀉和胃痙攣折磨著他,古斯塔沃醫生開的藥似乎收效甚微。極度營養不良後的補充進食,讓他的身體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更糟糕的是失眠。隻要一閉上眼,安第斯的寒風就在耳邊呼嘯,白雪皚皚的山穀如同巨大的白色棺槨將他包圍。他看到卡裡托斯空洞的眼神,看到南希痛苦的麵容,看到雪地上覆蓋著白雪的隆起……然後,那些白雪會突然消失,露出下麵青紫色的、熟悉的臉龐!有時是隊友,有時是朋友,他們睜著空洞的眼睛,無聲地質問他:“為什麼是我?”“我的肉好吃嗎?”
他常常在深夜尖叫著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狂跳得像是要衝破胸膛。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房間的角落裡,站著那些被他“食用”的同伴,沉默地注視著他。巨大的罪惡感和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獲救?這根本不是救贖,而是墜入了另一個更深、更黑暗的地獄。
第四節:懺悔室的沉默(教會與醫生的診斷)
巨大的壓力下,幸存者們被教會召集。不是歡迎,而是一場關乎靈魂能否得救的質詢。
陰冷的教堂側廳,光線昏暗。紅衣主教端坐上方,麵容肅穆,眼神銳利如鷹。幾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分坐兩旁。費爾南多、卡內薩、古斯塔沃等核心幸存者坐在下方簡陋的長椅上,如同等待審判的囚徒。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木料、蠟燭和壓抑的氣息。
“孩子們,” 主教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裡回蕩,帶著悲憫,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經曆的苦難,上帝知曉。但你們所行的…那不得已的選擇…是否在上帝眼中,亦能得到寬恕?”
一位年邁的神父緊跟著發問,語氣嚴厲:“《聖經》明言,身體是聖靈的殿!褻瀆亡者的遺體,尤其以這種方式…你們在做出那可怕決定時,可曾祈禱?可曾尋求主的指引?可曾有一絲對神聖生命的敬畏?!”
質問如同鞭子,抽打在每個人的心上。費爾南多感到一陣窒息。他想解釋那刺骨的寒冷,那噬魂的饑餓,那眼睜睜看著同伴在眼前死去的絕望,那為了更多人活下去的沉重責任…但在教會森嚴的教義和神父們審視的目光下,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像是狡辯。他們要求的似乎不是理解,而是懺悔,是承認那無法回避的“罪”。
卡內薩抬起頭,直視著主教,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聲音疲憊卻堅定:“主教大人,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上,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裡,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死了的時候,我們唯一想的,是如何讓儘可能多的人活下來,活到有人發現我們。我們尊重每一位逝去的同伴,我們…我們是在絕境中,以最痛苦的方式,延續著生命。這不是褻瀆…這是…這是最絕望的求生。”
廳內一片沉默。神父們交換著複雜的眼神。主教的臉上沒有表情,良久,他緩緩道:“教會需要時間…需要根據教義,審慎裁定此事。在最終裁決之前,你們…需虔誠禱告,反省己身。”
離開教堂時,沉重的橡木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那扇門,仿佛也關上了通往心靈安寧的道路。教會的裁決懸而未決,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
幾天後,費爾南多被父親塞爾吉奧半強迫地帶到了蒙得維的亞最好的醫院,進行全麵的心理評估。診室裡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精神科醫生,艾瑞斯·門德斯博士,溫和地詢問著他的情況。
費爾南多起初沉默,隻是低著頭。在醫生耐心的引導下,他斷斷續續地講述:無休止的噩夢,對食物的恐懼和惡心,巨大的噪音敏感(尤其是金屬碰撞聲和風聲),對人群的恐懼,強烈的罪惡感,揮之不去的閃回畫麵,無法控製的驚跳反應……
門德斯博士仔細地記錄著,表情凝重。最後,他放下筆,看著費爾南多,給出了診斷:
“費爾南多,你患上了非常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tsd)。那些噩夢、閃回、回避行為、過度警覺…都是典型的症狀。你們所經曆的極端生存環境,特彆是…那種被迫做出的、違背基本人倫的選擇,造成了深重的心理和道德創傷(oral jury)。”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理解和沉重,“這種創傷,遠比身體的凍傷更難愈合。它侵蝕的是你的靈魂和自我認知。你需要長期的、專業的心理治療,還有…時間。大量的時間。”
費爾南多茫然地聽著。tsd?道德創傷?這些陌生的名詞,精準地描述了他如同身處地獄的煎熬,卻並沒有帶來解脫。他抬起頭,透過診室的窗戶,看到外麵街道上熙熙攘攘、正常生活的人群。陽光明媚,車水馬龍。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那麼遙遠。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破碎的、沾滿了汙穢的幽靈,被困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一個是被白雪和死亡統治的安第斯地獄,一個是再也無法融入的、對他充滿審視和排斥的“人間”。
“醫生,” 費爾南多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我…還能好起來嗎?我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吃飯…睡覺…生活嗎?”
門德斯博士看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迷茫,沉默了。窗外明媚的陽光,也無法照亮診室內沉重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