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再來一個!”
“就是!再來個帶勁兒的!”
朱康笑著擺了擺手,剛想說些什麼,眼角餘光卻瞥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朱豪一行人。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裡的琵琶聲也戛然而止。
“營長,咋不彈了?”旁邊的王大柱還渾然不覺,推了他一把。
整個營地的士兵,順著朱康的目光望去,剛才還喧鬨無比的氣氛,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唰!”
所有人,無論是在吃肉的,還是在喝酒的,全都扔掉了手裡的東西,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胸膛。
“軍座!”
“師座!”
山呼海嘯般的問候聲,帶著一絲酒後的亢奮和麵對最高長官的緊張。
朱豪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
“都坐下,吃你們的。”
他的聲音很平淡,但沒人敢動。
朱豪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朱康身上,那小子已經站了起來,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朱康。”
“到!”朱康猛地抬頭,聲音洪亮。
“跟我來一趟。”
說完,朱豪便轉過身,向著營地外的黑暗中走去。
朱康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大柱,又看了一眼那些滿臉擔憂的弟兄,最後咬了咬牙,將手裡的土琵琶交給王大柱,快步跟了上去。
夜風更冷了,吹在朱康的臉上,讓他因喝酒和唱歌而發熱的頭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跟在父親身後,看著那個如山一般沉穩的背影,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喧囂的營地,來到一片寂靜的曠野上。
月光如水,灑在滿是彈坑和焦土的大地上,映出一片淒清的銀白。
遠處,營地的火光和人聲被隔絕開來,隻剩下風聲在耳邊呼嘯。
朱豪停下腳步,轉過身,卻沒有看朱康,而是抬頭望著天邊那輪殘月。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得朱康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知道父親在等他開口,這是一種無聲的考驗。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著硝煙味的冰冷空氣,鼓足了勇氣,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老漢。”他頓了頓,還是改了口:“軍座。是不是……要我留下斷後?”
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沒有絲毫的顫抖。
朱豪終於回過頭,目光落在了兒子的臉上。
那張臉,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白淨,眉眼間依稀能看到他母親的影子,秀氣,俊朗,唯獨不像他這個滿臉風霜的老子。
“在我十六個兒子裡,我最不待見你。”
朱豪開口了,第一句話,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紮進了朱康的心裡。
朱康的身子微微一顫,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我隨我媽。”
“是啊,隨你媽,長了張小白臉,看著就讓人來氣。”
朱豪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他向前走了兩步,逼視著自己的兒子:“我以前總在想,我朱豪英雄一世,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娘們唧唧的兒子。直到你小子非要跟著我上戰場。”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朱康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朱康一個趔趄。
“你小子,皮囊不像我,但這骨頭,這脾氣,他娘的跟我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朱豪的眼睛在黑夜裡亮得驚人:“夠聰明,也夠種!像個爺們兒!”
這突如其來的誇讚,讓朱康有些發懵,心底那點因為第一句話而生出的委屈,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滾燙的熱流。
“你猜對了。”朱豪收回手,語氣恢複了軍長的冷硬和決斷:“斷後的任務,我交給你。你帶三營,還有師部直屬的炮連,在這裡,給我死死地釘住!為全軍的突圍,爭取時間。”
“你得明白,這個任務,九死一生。”
朱康的呼吸猛地一滯,儘管已經猜到,但當“九死一生”這四個字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時,他的心臟還是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爹,我……”
“彆叫我爹!在軍中,我是軍長!”朱豪厲聲打斷他:“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你嗎?”
朱康搖了搖頭。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朱豪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冰冷的殘酷:“全軍上下幾千雙眼睛都盯著我!我朱豪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最危險的活,最要命的差事,我派的是我自己的親兒子!而不是把彆人的兒子當炮灰!”
“我需要用你的命,來堵住所有人的嘴!來穩住整個第四十一軍的軍心!這,就是你作為我朱康兒子的宿命!你懂嗎?”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朱康的腦海裡炸響。
他終於明白了。
這不僅僅是一道軍事命令,更是一場殘酷的正治表演。
他,朱康,就是這場表演裡,最重要的那個祭品。
他沒有感到憤怒,也沒有感到不公。恰恰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和釋然,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明白了父親的難處,也明白了自己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需要父親庇護的“軍少爺”,而是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軍人。
“我懂。”朱康抬起頭,迎著父親那複雜而銳利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而堅定:“老漢,你放心。軍座,你放心。”
他挺直了胸膛,立正,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
“第四十一軍一二二師三營營長朱康,保證完成任務!不接到撤退命令,絕不後退一步!流乾最後一滴血,守住陣地!”
他的聲音,在曠野的風中,擲地有聲。
朱豪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的兒子,眼神裡的冰冷和堅硬,終於融化了一絲。
那是一種混雜著驕傲、不舍、欣慰和痛苦的複雜情感。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隻是又重重地拍了拍朱康的肩膀。
“記住,你的任務是拖延,不是死磕。鬼子要是攻得太猛,扛不住了,就往南邊的蓮花山撤。那裡地形複雜,能跟他們多周旋幾天。”
“還有,這個你拿著。”
朱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塞進了朱康的手裡。
“這是什麼?”朱康有些疑惑。
“十根大黃魚。”朱豪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真到了山窮水儘的時候,錢這玩意兒,有時候比槍好使。買條路,或者找個地方藏起來,活下去。”
朱康捏著手裡沉甸甸的油紙包,眼圈一熱,差點沒忍住。
他知道,這是父親,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著那份深埋心底的愛。
“去吧。”朱豪轉過身,不再看他,隻留下一個堅硬如鐵的背影:“回去告訴你的人,準備戰鬥。”
“是!”
朱康又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向著營地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卻再也沒有了來時的彷徨和緊張,隻剩下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朱豪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直到兒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火光之中。
他緩緩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煙頭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像一顆遙遠的、即將熄滅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