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的攻勢,如同被大壩攔住的洪峰,來得有多麼狂猛,退得就有多麼狼狽。
潮水般的攻勢,在第四十一軍鋼鐵防線前撞得頭破血流,尤其是在那驚天動地的三聲炮響之後,徹底失去了魂魄。
天上的飛機不敢再低飛,地上的步兵沒了空中掩護,麵對川軍驟然暴漲的士氣和更加凶猛的火力,瞬間從瘋狂的野獸變回了惜命的凡人。
進攻的命令仍在,但士兵的雙腿已經不聽使喚。
恐懼,一旦從心底滋生,便會像瘟疫一樣蔓延。
最後,不知是誰第一個轉身逃跑,緊接著,整個日軍的攻擊陣型便土崩瓦解,上萬人的大衝鋒,演變成了一場丟盔棄甲的大潰敗。
喊殺聲漸漸平息,戰場上隻剩下風聲,以及傷兵們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
第四十一軍的陣地上,沒有勝利的歡呼,隻有劫後餘生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靜。
士兵們靠在戰壕裡,貪婪地呼吸著混合了硝煙、血腥和焦土味的空氣。
許多人默默地給步槍換上新的彈夾,更多的人,則是呆呆地望著對麵那片鋪滿了屍體的原野,眼神空洞。
戰爭,從來都不是什麼值得歡慶的事情。
……
第四十一軍指揮部裡,氣氛卻與前線的壓抑截然不同。
“哈哈哈哈!痛快!團長,太他娘的痛快了!”
徐虎一巴掌拍在周衛國的肩膀上,力氣大得讓後者一個趔趄。
他那張被硝煙熏得黢黑的臉上,咧著一口白牙,笑得跟個二百斤的孩子。
“老周!你小子可以啊!深藏不露啊!泊林留學的文憑果然不是蓋的!八架!整整八架飛機!”
“你愣是用兩根燒火棍,給小鬼子捅下來一個飛行中隊!這事兒傳出去,你周衛國就是咱們中國的‘空軍克星’!”
指揮部裡的其他師長、團長們,也都圍了上來,一個個臉上掛著難以抑製的興奮,七嘴八舌地誇讚著。
“周總教官,你這手絕活可得教教咱們啊!以後每個師都整幾個你這樣的神炮手,小鬼子的飛機還敢來撒野?”
“就是!以後看誰不順眼,就說‘你瞅啥?再瞅信不信我讓周總教官打飛機給你看’!”
“這比喻……怎麼聽著怪怪的?”
周衛國被眾人圍在中間,臉上滿是苦笑。
他揉了揉被徐虎拍得生疼的肩膀,擺了擺手:“各位,各位謬讚了。這事兒,說到底,七分靠運氣,三分靠軍座逼得緊。”
他看了一眼穩坐主位的朱豪,實話實說道:
“以前泊林軍校,教官講的都是理論,什麼風速、彈道、提前量,公式一套一套的。”
“可真到了戰場上,小鬼子的飛機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哪有時間讓你拿著計算尺去算?等算出來,人家早飛沒影了。”
“那你是怎麼打下來的?”徐虎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你後來不是嘴裡還念念有詞嗎?我尋思著你是在念什麼德意誌咒語呢。”
“我那是被你氣的。”周衛國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後來,我就什麼都不想了。不去想公式,也不去算提前量,就盯著那飛機,感覺它下一步會往哪兒飛,我就把炮口往那兒挪。純粹是憑感覺,是蒙的。”
他這番話,讓指揮部裡的熱情稍稍降溫。眾人都是帶兵打仗的老手,自然明白“憑感覺”這三個字的分量。戰場上的感覺,是無數次生死之間磨煉出的本能,這玩意兒學不來,也教不會。短時間內想批量培養出幾個周衛國這樣的“神炮手”,無異於癡人說夢。
“行了。”
一直沒說話的朱豪,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不大,卻瞬間讓整個指揮部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他身上。
朱豪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眼神深邃,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打得不錯。周衛國,徐虎,記頭功。”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語氣沉了下來:“現在不是開慶功會的時候。先報報傷亡吧。”
“傷亡”兩個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眾人心中最後一絲喜悅。
指揮部裡的氣氛,瞬間從其樂融融變得沉重壓抑。
一二二師師長趙毅川第一個站了出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報告軍座,我一二二師,陣亡七百二十一人,重傷三百五十四人。三營……三營的建製都快被打光了。”
他說到最後,這個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漢子,眼圈也紅了。
緊接著,一二四師、一四四師的師長也相繼報告了傷亡數字。
一個個冰冷的數字,代表著一條條鮮活生命的逝去。
整個第四十一軍,在剛才那場短暫卻慘烈到極點的戰鬥中,又倒下了一千三百多名弟兄。
這其中,有跟著他從渝城一路殺出來的老兵,也有剛剛補充進部隊沒多久,臉上稚氣未脫的新兵。
“小鬼子那邊呢?”朱豪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初步估算,丟在我們陣地前的屍體,不下三千具。”趙毅川咬著牙說道:“這幫畜生,全都瘋了,跟中了邪一樣,端著刺刀就往我們機槍口上撞,拉都拉不住!”
一比三。
這個戰損比,放在任何一場戰役中,都稱得上是一場輝煌的大勝。
可朱豪和在場的將領們,心裡卻沒有半分輕鬆。
他們是用一百多挺機槍,數不清的手榴彈,還有那神來之筆的高炮,構築的死亡防線。
在這樣的火力優勢下,依舊付出了一千多人的傷亡,才換來這樣的戰果。
這隻能說明,他們的敵人,已經不能用常理來揣度。
“鬼子就是這樣,一群不怕死又頭鐵的畜牲。”
朱豪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在辛莊的位置上輕輕點了點:“能打出這個戰損比,弟兄們的血,沒白流。我們,贏了。”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但是,這一仗打完,福榮真平那小子算被打殘了,但保不齊鬼子還會有援軍。”
“咱們在這裡鬨出動靜不小,寺內壽一那個老賭棍,是鐵了心要把我們第四十一軍,釘死在辛莊。”
指揮部裡,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打殘了一個師團,鬼子又會派援兵過來。
這仗,仿佛永遠沒有儘頭。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朱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通訊處,立刻給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發電,詢問徐州戰場的整體情況。就問李長官,我們的大部隊,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我們第四十一軍,什麼時候可以撤退?”
“是!”
通訊處長領命而去。
指揮部裡,再次陷入了沉默。
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朱豪這封電報,問的不僅僅是撤退的時間,更是在試探李宗仁,乃至更高層的態度。
他們第四十一軍,在整個徐州會戰中,就像一顆孤零零的釘子,被釘在了日軍的側後方。
雖然戰功赫赫,但也吸引了日軍最瘋狂的仇恨。
現在,他們是死是活,是繼續當這顆釘子流儘最後一滴血,還是能被允許抽身而退,保全實力,全看李宗仁的一封回電了。
這不僅僅是一場戰鬥的勝負,更關係到整個第四十一軍數萬川軍弟兄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