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正盯著她看了會,端起桌上的茶水喝掉一口,“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陳紓音和林沁長得很像。都是靈巧明豔的五官。如今看來,性格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裡。林沁身上的溫婉多情,陳紓音一分都沒繼承到。
陳紓音說她知道。
“我隻想要選擇工作的自由。”
陳耀正冷笑:“你身上一天流著陳家的血,就沒有自由。為什麼跟你一起住的實習生還在跑新聞,你已經坐進演播廳了?既然接受了陳家的賜予,就要懂得為陳家犧牲。”
陳紓音錯愕。
她靠導師推薦,從雜誌社轉到電台實習。半年前播音部徐主任找到她,說晚間節目主持人調崗,她想去的話可以頂上。
她是這批實習生裡第一個進演播廳的。她以為,是自己足夠出色。
身體溫度一寸寸涼下去。
她有些遲緩地開口:“徐主任為什麼會知道……”
陳耀正沒答她的話,也不想跟她繼續浪費時間,“儘快辭職。你和心棠都在那,太紮眼。”
門外傭人敲門。
“謝先生到了。”
陳耀正嗯了聲。“心棠呢?讓她先下樓。”
傭人支支吾吾,“大小姐還在化妝。”
陳耀正皺皺眉,起身,路過陳紓音時說了句,“你也來吧。見見人。”
說完,陳耀正推門出去。
幾分鐘後,陳紓音扶著樓梯下樓。聽到陳耀正說話:“……也就前段時間和你母親提過一次,勞煩她記這麼牢,還讓你送東西來。”
陳紓音看了眼“客人”。
他穿黑色毛衣,背對她坐著,筋骨分明的手隨意搭在一邊。
聽到這話,那人淡笑了聲,“應該的。”
人在幾米開外,因為熟悉的、低冷散漫的音色,驟然把距離壓縮到極致。
陳紓音怔住。
幾秒後,“客人”回頭,和她目光對上。
陳紓音沒想到這麼快會再見到他。坐在陳家客廳,被陳耀正奉若上賓。
深色衣褲襯得他整個人過分清絕。眼睛帶著薄薄笑意,往深處看,像浸透雪水,沒有任何溫度。
謝明玦目光隨意一抬:“又見麵了。”
陳耀正蹙起眉,盯著她,聲音嚴重不悅:“你們怎麼認識?”
陳紓音垂了垂眼,“不太熟。”
確實不熟。
一支煙的關係。
繞過謝明玦,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聽到陳耀正說:“心棠還在樓上換衣服。小姑娘麵皮薄,知道你要來,衣服首飾都得挑半天。”
說完讓傭人再上去催。
謝明玦說“不急”。
“本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做長輩的也不該插手。但你母親的意思也是儘快辦。不結婚,可以先訂婚。”
訂婚?
陳紓音錯愕抬頭,意識到謝明玦出現在這的原因。
不怪陳耀正心急,女兒的心意是一方麵,更重要的原因是,整個申市,沒人不想和謝家攀上關係。
謝家祖上在隔壁錫城。
作為上世紀初首批工商實業家,辦過紗廠,搞過航運,危難之際又為國家散儘家財。曆經幾代人,到謝明玦祖父這一旁支,由商入仕。
祖祖輩輩積累下的東西,哪怕隻從旁人口中窺到一個角,已是深不可測。
長子謝斂去年已經結婚。謝家這根高枝,如今就剩謝明玦,能有機會讓人攀一攀。
謝明玦神色淡下去,笑一聲,對陳耀正揚揚手機,“抱歉,出去接個電話。”
說完很快起身,按下接聽往外走。
客廳暖氣打得熱,夾雜一縷檀香,陳紓音有短暫缺氧感。
邱複打來有事報告,陳耀正去了書房接。
過了會,陳心棠下樓。她徑直問傭人,“不是說謝先生來了?”
傭人說可能出去接電話了。
陳心棠嗯了聲,沒追問。目光落在沙發區。
“喂。”她倚著牆,“你臉怎麼了?”
“什麼?”
陳心棠指指自己左眼眉角。
“老頭子又打你了?”她漫不經心笑,“早讓你彆搶我的東西了。趕緊辭職唄,搞那麼大動靜,結局還不是一樣。”
陳紓音拿手機照一下。眉角劃了道口子,細細的,不深。
是被紙張割破的。
她沒說話,拿了外套往外走。又被拽住了胳膊。
“跟你說話呢,聾了?”
“我還有事。”
“前天在電話裡不是挺有骨氣?今天這是怎麼了?”
陳紓音臉白如紙。身體的忍耐力快到極限。她甩開她的手,對陳心棠的糾纏不休感覺無比厭煩,“我確實不懂,你明明學的是金融,陳家的一切也都是你的,為什麼還要來電台?”
陳心棠也笑了,帶一點驕矜和輕蔑。
“很難懂嗎?”
“什麼?”
“因為你啊陳紓音。隻要我跟爸爸說想去電台,他就會幫我。想辦法讓你走。”
她說得理所當然。陳紓音氣極反笑,一時竟接不上她的話。
她一直記得很小的時候,林沁帶她去長興島郊遊。
申市的海沒那麼藍,灰沉沉的。她們沿岸邊的石頭路走,退潮時,撿了很多漂亮的貝殼。
林沁替她把戰利品裝在鐵皮盒裡,底部鋪滿細沙和碎珊瑚。陳紓音視若珍寶,幾乎每晚睡前都要打開看一看。
直到有一次被陳心棠看到。
她問這是什麼。
陳紓音說“貝殼”。
陳心棠倚著門:“給我玩玩唄。”
陳紓音猶豫了下,把盒子捧給她。再後來,她發現鐵皮盒躺在後院垃圾桶裡。蓋子不翼而飛,原本瑩潤的貝殼沾滿菜葉殘渣。
過去和現在漸漸重影。
她聽到陳心棠不屑地說:“沒有什麼是屬於你的東西,懂嗎?”
胸口燙得好像要燒起來。陳紓音驟然轉身。
她走得急,拿上放在玄關的包,拉開門,迎麵遇上謝明玦。
他咬著煙,似乎剛接完電話,屏幕還亮著。
看到低著頭、往身上撞過來的人,謝明玦停住,手抵在她肩上,用了點力隔開。
肩頭有溫熱的壓製感。
陳紓音後知後覺,“不好意思。”
謝明玦蹙眉盯著她,“臉怎麼了?”
手鬆了。但壓製感並沒有消失。他很高,自上而下的陰影籠罩她。
冷風一吹,陳紓音咳得滿臉通紅。她抬頭,氣息有些不連貫:“我說是剛才撞的,你信嗎。”
謝明玦朝屋內看了眼。
他沒有探問彆人家私隱的癖好,到這裡之前,甚至沒人告訴他,陳耀正還有一個女兒。可想而知她在這個家存在感微弱。
“有什麼不能信的。”
他隨手把煙滅了。看著她,似笑非笑,幾乎有些溫柔的語氣。
陳紓音晃了下神。
門廊處亮了盞鈷黃色吊燈。映在他瞳孔裡,褪去一些冷倦,琥珀色更深。
她笑容淡下來,“不打擾你們辦正事。”
攏緊外套,打算從男人身側繞過。手臂的衣料擦著,她儘力避開,但又很快被拽停。
謝明玦掌心向內,沒理會她的驚愕,直接貼到她額頭。
陳紓音那句“你做什麼——”還沒問出口,就見他皺了眉。
“怎麼每次見你都這麼狼狽?”
他整個人呈現微微前傾的姿態,說話時目光專注,探完溫度的手也沒離開,拇指停在她眼尾。
這個人的風度似乎是與生俱來,看到女人受傷,不管是不是因為他,說點好聽的哄哄,像哄著受傷的小貓。
說想聽她節目是這樣。
送她白玉蘭也是。
隔著一扇半合不合的門板。
陳心棠有些不耐地問傭人:“……怎麼還不回來呀?你去找找。”
傭人應聲,說“好像在外麵”。
腳步聲趨近。
陳紓音下意識想推開他。但目光正好停在他的襯衫上。幾顆質地精良的貝母扣,很瑩潤的光澤。
驀地想到和林沁一起收集的貝殼。
陳紓音覺得,那一刻,她應該是瘋了。
一定是夠瘋,才會問出那句:“謝明玦,你能不能送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