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西南,南山古林,蒼梧殿。
晨霧尚未散儘,古殿重簷間已有鳥影飛掠。
蒼梧殿後殿,青銅鼎香騰騰,一位中年道人正背手立於石窗前,目光透過山霧,遙望蒼山峻嶺,神色凝沉。
身後,一位身著淡紫衣衫的女子端坐桌前,容顏清麗,氣質冷峻,一雙玉手於桌案上騰轉,青釉壺中水聲潺潺,香氣漸濃。
“今年的萬靈大會已結束了,”女子將茶水斟入玉杯遞過去,“三大王朝那邊出了好幾個上品靈種的好苗子,全都被那幾宗截了去。”
“嗬——”道人低笑一聲,轉身坐下,手指輕輕敲著桌案,
“我蒼梧殿連年出力,也就留住了三個天資尚佳的弟子……這上五宗,已成巨鯨,啖儘天下鯤苗。”
女子低眉垂首,道:“淩雲宗如今已連坐天下第一宗三甲子,再這樣下去,另外四宗也早晚要合勢淩天。我們蒼梧殿……恐怕難擺脫下七宗之列。”
忽然,殿外風聲突變,一股龐然的能量波動自遠處傳來,不斷拍打在門窗上吱呀作響。
道人眉頭微皺,目光驀然轉向殿門方向,沉聲開口:“那是……祖祠方向?”
女子手中茶盞微微一頓,神色一凜,旋即放下玉壺,起身走到殿外。
隻見遠山之間,南山古林最深處——那片常年被禁製封鎖、連內門弟子都無法接近的“祖祠聖地”上空,驟然升起一道碧綠色光柱!
那光柱如同天劍破雲,直貫蒼穹,其中心蘊含著澎湃至極的生命力量,滾滾如潮,竟令整個南山古林的靈脈為之一顫。
原本靜寂如眠的林穀山巒,頓時蘇醒過來,樹葉振動,靈禽驚飛,陣陣低鳴自地底傳來,似有古老意誌被喚醒。
“這股氣息……”女子眸光劇震,低聲道:“是……生命本源的波動!”
“竟有這種變化……”道人亦從座位上起身,立於台階之上,負手仰望那道貫天碧光,麵容沉凝。
“祖祠封印多年,怎會突然異動?難道……”女子心頭泛起駭浪,想起近日在古林中傳出的異象與動靜,隱隱與此遙相呼應。
“傳令所有長老與弟子,立即封鎖祖祠周邊,不得靠近一步。”
道人語氣低沉而有力,掌間凝結出一道細密篆文,朝天一指,篆文破空飛出,眨眼間便已至雲霄之上,形成陣陣光斑傳播四方。
道人的聲音立時便在宗門內眾弟子心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令眾弟子即刻動身。
碧光如柱,晨霧被逐漸衝淡,映得四野泛起碧輝。殿中靈陣不受控製地微微抖動,似在回應遠方那股生命本源的波動。
女子站在石階前,衣袂獵獵,眼中閃爍著深深的疑惑與警惕。
“蒼桐,”她低聲道,“祖祠封印所鎮,乃是殿中秘辛,除你我之外,知之者寥寥。
可眼下那道碧光所攜之力,並非死物封印將破,而像是……生命誕生……”
蒼桐臉色凝重了幾分,沉聲道:“你也察覺到了,恐怕是某種存在掙脫了封印。”
女子微微蹙眉,“沒想到祖祠中還有這種存在,莫非那封印的是某種遠古異獸?”
“很有可能。”蒼桐目光冷厲如刃。
“師父曾告訴我,初代殿主便是因其在古林靈脈中發現了一股極其磅礴的生命能量,而將蒼梧殿設於此處。
後來我隨師傅前去搜尋過,但當時並未發現任何有關這封印的痕跡,這異獸怕是在數百萬年前便被封印其中,因此才難以探查。”
話音剛落,一道光影破空而來,穩穩立在蒼桐身旁,拱手而拜,
“蒼桐殿主,蘭鳶副殿主,祖祠外的‘歸枝陣’已自行啟動。封山陣法反向運轉……那股波動,似乎引動了古木本源。”
“古木……”蘭鳶麵色一變,不禁失聲道:“清枝,你是說,古林最深處的那株古木?”
“沒錯。”清枝聲音低沉,緩緩開口道:“我們一直以為,祖祠隻是鎮封某段遺失的傳承。而現在看來,那裡……藏著比傳承更隱秘的東西。”
蒼桐與蘭鳶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驚懼。
與此同時,古林外圍。
數十道身影正在崖頂布陣圍獵,忽然,一名青年修士瞥見遠處天際異變,手中動作陡然一滯。
“咦?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古林深處,霧靄之上,一道直衝天際的碧綠色光柱正自林海之中升起,貫穿雲層,靈氣翻騰,將整座山林都映成了翠綠之色。
“快看!那是什麼?!”
“那氣息……我竟感覺到體內靈種微微震動?!”
“天呐,難不成,有什麼靈寶出世?”
異象不僅照亮了蒼梧殿方向,也瞬間驚動了四方正在山中狩獵、采藥、曆練的諸多修士與獵獸小隊。
靈寶出世,天地異象。
這八字在修行界流傳已久,而眼前的景象——正是靈寶現世時最常伴隨的‘本源潮動’與‘靈脈共鳴’。
不過數息之間,古林外圍十數處秘境中,已有近百名修士同時仰頭望天,麵露驚異。
“衝!快往那光柱的方向趕!晚一步,靈寶便歸了他人之手!”
“這麼大的動靜,怕不是天階靈寶出世!”
“彆廢話!我們是最近的一批,快,趁人還沒反應過來!”
隨著光柱升起,越來越多的修士開始朝著碧光方向飛掠而去。
一時間,遁光交織,寶光流轉,無數修士穿梭其間。
不少熟悉山勢的老牌獵獸團,早早騎著馴服的靈獸奔去,爭分奪秒,恨不能一步踏入光柱之中。
“老三,趕緊激活地形圖,我記得那片區域好像是蒼梧殿的禁地。”
“怕什麼,蒼梧殿的人一直守在核心地帶,這異象來得太突然,他們還未反應過來!
我們現在衝過去,說不定還能趕上靈寶剛出土的節點!”
“對!天賜機緣,我們若能奪得靈寶,足以成就一方散修強者!”
越來越多的隊伍彙聚,林間人影交錯、靈力震蕩,甚至還有修士之間為爭先恐後爆發小範圍衝突。
與此同時,南山古林最深處的祖祠禁地,一方古樹封印之中,數萬年來靜默無聲的靈息,終於跨越了最後一重界限。
青木藤蔓沿紋路逆行,從地下湧動而起,彙入碧光之中。
一道靜躺在根係之間的嬰孩身影,緩緩睜開了雙眼。
他的眼瞳中映出通天光柱,神色帶著一絲茫然與刺痛,仿佛多年酣夢後驟然驚醒,不知今夕何夕。
下一瞬,一聲哭喊於此間響起,清澈而尖銳,劃破了林間的靜謐,悠遠回蕩,順著樹梢傳出,喚醒了沉寂在林地深層的萬物。
山雀騰飛,靈狐伏地,連深潭中蟄伏的水蛟也微微探出頭顱,感知著這突如其來的異動。
一縷縷濃鬱的蒙霧緩緩升起,如潮水在林間流動,向著光柱源頭湧去。此起彼伏,激起萬象共鳴。
幾名尚在林緣活動的修士也察覺到了動靜。
“剛才……好像有人在哭?”
“哭聲?你瘋了嗎,這地方哪會有人?”
一支獵獸團悄然潛入林中。他們的修為雖不高,卻熟悉地形,一路貼著地勢與植被行進,竟避開了多數靈獸的感知。
“頭兒,這地方不對勁,太靜了。”
“閉嘴,繼續走。”
越往深處,靈氣越濃,空氣中隱有一股暖意撲麵而來。直至穿過一片古藤交織的峽穀,他們在一處半塌的岩洞前停下了腳步。
“禁製破了。”為首者眉頭一挑,眼中泛起精芒。
這處岩洞口殘留著斷裂的靈紋與微弱的陣基痕跡,顯然曾是人為封鎖之地,卻在不久前被某種力量自內破開。
“我剛才真聽到了哭聲。”最年輕的團員壓低聲音,緊張說道。
為首者未答,隻是緩緩抽出腰間短刃,一步步走近洞口。
洞中溫暖異常,草木交織,青光柔柔,一切宛若一個沉眠的自然胎室。
而在那片根係交織的中央,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靜靜躺著,臉頰潮紅,眼角掛淚,卻已不再哭泣。
隻是怔怔望著洞頂垂下的一縷青藤,像是在感應什麼,又像是在本能地觸摸世界。
幾人皆默。
無人出聲,甚至不敢上前。那股濃鬱到極致的生命氣息,使他們渾身毛發倒豎,似是站在不可名狀之物的邊緣。
為首者目光直直地盯著繈褓中那皮膚粉嫩的小生命,緊蹙的眉頭緩緩放下,像是下定了決心,終於低聲開口道:“帶走。”
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詢問原因。
他們將嬰兒輕輕包起,用獸皮裹好,匆匆原路而返。
而就在他們離開洞口的一刻,那纏繞著古木的藤蔓悄然垂落,緩緩封閉岩洞。片刻之後,洞中再無聲息,仿佛一切未曾發生。
下一瞬——
整座南山古林動了。
山風怒卷,飛禽自林中成群飛起,靈猴咆哮,猛虎奔逃。起初隻是林中異動,接著是百獸奔騰。
再接著,是整片古林數萬靈獸如潮水湧動,踏裂山穀,席卷山崗!
起因無人得知,方向卻清晰無比——
全往一個方向奔去!
那方向,正是嬰兒沉眠之地。
不遠處奔來的修士,目睹此幕,隻覺喉嚨乾澀。
“這……這不是普通的靈獸暴動,這是……獸潮!”
“這片禁地有蒼梧殿鎮守,可從未出現過獸潮啊!”
高空之上,一群正在巡視的蒼梧殿內門弟子也察覺到了異樣——
“那是……獸潮?!從北嶺山澗、天池穀……甚至西邊千藤嶺的靈獸都聚過來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獸潮,從出現到爆發,不過一炷香時間。
可它的震撼與混亂,卻遠遠波及整個南山古林。
“快!這邊獸潮密集,彆戀戰了!”
林間,嘶喊聲與破空聲交織。
各方隊伍聞此動靜,四散而逃。原本奔著“靈寶出世”之名而來的熱血,如今被林中肆意橫行的凶獸與彌漫不散的濃霧衝得支離破碎。
無人再提光柱起源為何,隻求活命。
蒼桐的身影於半空閃現,目光穿透層層障壁,深深地望向某處,嘴唇並未蠕動,卻能聽見他的聲音緩緩響起:“幾位獸尊,不知這是何意?”
原本沸騰雀躍的林間陷入詭異的寂靜中,所有聲響仿佛在靠近蒼桐前便被無形屏障吞噬。
他如一尊雕像般懸於空中,一動不動,靜靜等待著某種回應。
“蒼桐,你蒼梧殿難不成忘卻了當年的誓約嗎?!”
一聲獸吼猶如天鼓轟鳴,回蕩於整個古林上空,驚得飛禽遁逃、萬獸匍匐。
原本因碧光而躁動不安的山林,竟在這一瞬陷入詭異的靜謐,唯有山風穿林,如低語,如歎息。
半空之上,蒼桐衣袂獵獵,負手而立,“我蒼梧殿鎮守南山古林三萬載,自不敢違棄誓約。
隻是今日異動非人力為之,碧光貫空,祖祠震動,乃是自主蘇醒……此事,幾位不知緣由?”
話音落下,又有三道沉重的咆哮自林海深處傳來,如山嶽撞擊,音波翻湧。
緊接著,三股強橫無匹的妖氣騰空而起,自東西南三麵彙聚而來,在天地間隱隱成勢,靈氣劇烈震蕩,似有風暴欲成。
“若非你蒼梧殿擅動封印,我等怎會驚醒?”一頭形似麒麟、周身遍布青色鱗片的巨獸自林中踏出。
它雙眸如炬,凝視著高空中的蒼桐,“祖祠之地,封的是生、是死,是因果,是大劫……你們若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我們都無法承擔後果!”
蒼桐靜靜看著那頭古獸,臉色不怒不懼,言語平緩:“我蒼梧殿並未動祖祠半分陣基,那封印……是自己解開的。”
此言一出,山林之間頓時再度陷入一陣死寂。
數息之後,又有一頭翼展數丈的金羽妖鷹從雲層之中俯衝而下,身後卷起狂風驟浪。
“自己解開?哼!那封印為遠古大能所設,自有天機,非天時不可輕動。如今既然破裂,便是應劫之兆!”
金羽妖鷹怒目盯著蒼桐,“蒼梧殿若不願引火燒身,當即退守宗域,勿再乾涉!”
“不可。”蒼桐語氣轉冷,眸中浮現肅色,“那是我蒼梧殿的祖祠,我怎能袖手旁觀?況且,若真有劫將至,我等皆在其內,逃得掉麼?”
他頓了頓,忽而雙目微斂,神識悄然探入蒼梧殿的遠古祭壇。隱約之間,一縷縷微不可察的靈息正在自地脈升騰,似回應,又似召喚。
“這股氣息……不是死亡,不是破滅,而是……新生。”他喃喃低語。
三位獸尊彼此對望,眼中皆有複雜之色。許久,另外那頭白虎古獸沉聲開口:
“蒼桐,我們暫不動你蒼梧殿,但你等切記——若是封印破除之因出自你們……哪怕身滅,我等也不會再守那古約。”
“謹記在心。”蒼桐緩緩點頭,語聲堅決。
片刻後,三股滔天妖氣如潮般收斂,三位獸尊的身影緩緩隱沒於林海。唯有林中的山風,依舊低低吹響,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而在某一處隱秘獸道上,那幾人正悄無聲息地穿林而過。
“頭兒,剛才那光芒到底是什麼?”
“閉嘴。”
隊長聲音低冷,一手持刃,另一手死死護著背後那隻用獸皮包裹的小布囊,裡麵隱約有微弱呼吸聲起伏。
那布囊沉得不像一個嬰兒,更像某種突兀闖入這個世界的……意外。
可他們沒有再問,也不敢問。
幾人默默地順著小徑走著,僅能聽見趕路的馬蹄聲與四周的沙沙聲,這種沉默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
是夜,天漸涼。
她收起短刃,靜靜注視著手中被獸皮緊緊包裹的小布囊。
她俯身用袖角輕輕拂去布麵上的一粒塵土,動作小心得仿佛觸碰一塊晶瑩的水晶。
心頭,卻猛地騰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溫熱——那是多年來在刀光劍影裡早已被壓抑、甚至遺忘的柔軟。
她緩緩打開布襟,露出嬰兒嬌小的麵頰。月光灑在那張安睡的臉龐上,映出他微微翕動的睫毛與紅潤的皮膚。
她的手指微微發抖,不由自主地撫摸嬰兒柔嫩的額頭,確認他還在呼吸。
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幼的女兒——那個曾在泥濘中跌倒、哭喊、卻又頑強爬起的孩子。
心底的防備和冷酷漸漸融化,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小小的拳頭貼到胸口。
胸膛隨心跳微微起伏,像是與他那微弱的心跳連接在一起。她低聲呢喃,聲音軟得像絲綢:“小家夥,一切都過去了,我在這兒。”
她從懷裡抽出自己的鬥篷,輕輕為他圍上;那曾被鮮血浸染的鬥篷,此刻卻像母親的臂彎,為新生命築起第一道溫暖的防護。
夜風拂過秀發,帶來一陣鬆濤與露水的氣息,連天地都在低聲呼應。
她輕撫著嬰兒的後背,像當年照顧她一般照顧他,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悸動。
如果她還在的話,一定會請求自己留下他做自己的弟弟吧……那孩子總是這麼善良……
兩月後,江陵北郊。
一處由破廟改建的臨時營地,這支獵獸團已然歸營。
“這趟跑了這麼遠,真是渾身酸痛,不修養幾天我估計都好不了。”
“不過這趟可真值當,這一整年的物資都有著落了。”
這些人都是一路追趕遷徙的靈獸群,而跑到南山古林的,即使靠著靈馬,也花了兩月左右的時間才回到江陵。
營地裡的獵人三三兩兩閒談打趣,沒人注意到那幾人回來的腳步,略顯沉重。
他們一回營,便立刻將那布囊藏入營後柴房。
“先彆聲張,等這孩子大些,再看他資質如何,若無資質……就當養個雜役。若有,再決定送去哪。”
眾人聞言紛紛應下,便陸續退出柴房。
她此時仔細一瞧才發現,在其繈褓內揣著一件相當彆致的手帕,隻是一瞥便立刻被它質感所攝:
手帕本身並非織物,而是由千萬道細如發絲的羽毛交織而成。
每一片羽絲都宛若凝結的露珠,瑩滑似水,指尖輕輕摩挲時,竟散發細微的漣漪光澤。
右下角繡著“秋辭鏡”三字,似是以凝固的精血一針一線繡成。血繡入羽,透出幽深的血紅光華。
輕觸繡線,刹那間便感到一股無形壓力從指尖蔓延至心底:那力量古老而深邃,超越世間任何術法,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為之顫動。
“秋辭鏡……這是你的名字嗎?”她喃喃道,“我並不了解你的身世,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了解……
但既然我將你帶回來,說明我們命中注定會有所交集。不管你是人是獸,或是神明之子,我都會將你當成我的親生兒子照拂。”
她頓了頓,將秋辭鏡抱起,緊貼住他的額頭低聲道:“如果你姐姐知道了,也一定會很開心吧……”
柴房裡,微風拂窗,卷起落灰。
一隻竹編的小籃被輕輕擺好。嬰兒正沉睡其中,鼻息綿長,神色安穩。
無人知其從何而來,也無人知其將去向何方。
他隻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嬰兒,被遺棄於荒郊野外。
此後數年,在人間靜靜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