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籠在袖中的雙手微微握拳。
他半生修習聖賢之道,雖從萬卷道藏中悟出絕世武學,骨子裡卻仍帶著廟堂之上的克製。
他不似獨孤求敗那般快意恩仇,也學不來江湖人的肆意灑脫。
此刻望著獨孤求敗衣袂飄然的身影,忽然想起年少時在翰林院抄錄過的一句古語:“儒者以文亂法,俠者以武犯禁。”
而今自己竟同時占儘了這兩樣,不禁啞然。
李進見他神色恍惚,正要相詢。
卻見黃裳忽然並指為筆,在虛空中寫下‘止戈’二字。
“黃某今夜想通一事。到了我這把年齡,廟堂、江湖皆非我所求。老夫餘生,但求覓一處幽穀,將這些年悟出的道理,好生編撰成書,也就罷了。”
陳柚忍不住插口:“前輩要將絕世武功公之於眾?”
“武功?”黃裳失笑:“‘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你道是武學也罷,說是‘知雄守雌’的道理也好。大道如青天,各人緣法罷了。”
李進心知此事斷然不能阻攔,否則《九陰真經》這門奇書便不會現世,接下來更不會有‘華山論劍’‘大俠郭靖’……
這一切因果,此刻正從老人指間流淌而出,萬萬不可阻止。
“既如此,晚輩倒有個建議。”
“嗯?”
“聽聞終南山四季皆景,妙不可言。更有無數幽穀、山洞,乃避世隱居的絕佳去處。當年老子曾在那結廬講經,如今紫氣應猶在。”
黃裳若有所思,此去鐘南山,自有千裡之遙,一路上更可以遍訪名山大川,印證胸中所學。
山風忽起,吹散了他鬢間幾縷霜發。
恍惚間,仿佛看見自己走過的路。這一生,竟如大夢一場。
“好建議!”
他忽然展顏一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終於卸下了什麼重擔。目光越過昏暗林子,似乎已望見終南雲霧。
陸宰見狀,心中不忍:“黃大人,你當真要……”
黃裳抬手止住:“我心意已決!陸大人,諸位,莫笑老夫誌淺才疏,他日若有緣再見,欠下的這場酒,自當大醉方休!”
獨孤求敗朗聲一笑:“黃兄,你倒是點中我心坎裡了。我本欲此間事了,尋一處山穀避世。既然如此,就勞黃兄先替我把把關,待我攜好酒相聚!”
“好!”
——
分彆不在多言,待到日出東山時,李進幾人已隨獨孤求敗駕車奔襲應天。
車內並無林朝英倩影。她因要趕往臨安醉春樓,等候父親一行消息,自是分開行動。
意外的是,王中孚卻沒有隨林朝英而去,反而跟著李進一行登車北上。
同為讀書人,他比任何人都懂黃裳那一刻的心灰意冷。任誰見了官家那副嘴臉,恐怕都不會再有半分誌向。
那些道貌岸然的袞袞諸公,那些冠冕堂皇的聖賢道理……
這科場,不去也罷!
車至茅山,已近黃昏。
獨孤求敗忽然調轉馬頭離開官道,折上小路。
“耽擱半個時辰,我要去上清宮了卻一樁舊事。”
李進環顧四周,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推醒身旁打盹的老爺子:“快看,茅山到了!九叔的宗門呐!”
老爺子掀開車簾望了望,不解問道:“活死人早被破了,現在去茅山是不是晚了些?”
獨孤求敗笑道:“十多年前,我因輕信奸人,劍下誤傷了幾位義士,其中便有茅山派掌門玄誠子!”
“什麼?”
眾人皆是一驚,這等江湖秘辛,本該隨黃土掩埋,此刻卻被當事人輕描淡寫地道出。
想到他之後葬劍留書,也是毫不避諱地說出此事。想來他這一生必然耿耿於懷,恰也印證他是光明磊落之輩。
老爺子知道這也是書中未解之謎,忍不住問道:“何人如此大膽,能否細說?”
獨孤求敗目光微沉,似在回憶那段不堪的往事。
“那人自稱‘夜歸人’,以俠義之名行走江湖,與我論劍三日,引為知己。後來他帶來消息,說江南魔教餘孽,暗中與西夏一品堂勾結,欲在中原武林掀起腥風血雨。”
陳柚歪著腦袋,不由追問:“所以前輩就信了?”
獨孤求敗搖頭苦笑:“那時我年輕氣盛,隻道劍快便可斬儘世間不平,何曾想過人心之詭譎?
那一夜我獨闖江南七派會盟,連斬二十三人。待殺至最後一人時,才發現是少林源慧禪師。
這才知道,原來他們聚集一堂,隻為突襲大遼,協助朝廷奪回燕雲十六州。”
老爺子坐直身子,頗為激動:“這和當年喬峰遭遇的陰謀如出一轍!後來那‘夜歸人’可曾找到?”
獨孤求敗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塊青銅腰牌,上麵刻著西夏文字:
“這是他醉酒時遺落在我這兒的……我循著腰牌蹤跡,殺入西夏一品堂,六十二具屍體,無一是他。”
李進心頭一震,驀然想起慕容瑤曾提過,獨孤求敗當年血洗一品堂,竟是為了此事!
陳柚聽到這裡,嘀咕道:“難不成那人就這樣消失了?”
老爺子神色微變,猛地一拍車轅:“不好!該不會是和慕容博一樣,詐死藏身,暗中攪弄風雲吧?”
獨孤求敗無奈搖頭,眼中寒光一閃:“若他還活著,便是尋到天涯海角,我也定要親手斬下他的頭顱!”
說話間,馬車已至茅山派山門前。
山門外,兩名小道童正掃著落葉,瞧見馬車停駐,不由停下手中動作。
其中稍年長些的童子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問道:“幾位施主,天色已晚,已過香火時間,不知到我上清宮有何貴乾?”
獨孤求敗抬眼望向山門深處,取出一截斷劍,交到那道童手裡:“故人拜訪,煩請通報!”
道童見他氣度不凡,捧著斷劍轉身進了就往裡跑。
不多時,便有兩名年長道士在道童引導下匆匆趕來。
左側道士施了一禮:“貧道鹿鳴子,敢問可是獨孤居士?”
獨孤求敗還了個道家禮儀:“獨孤求敗,求見玄微子道長!”
“家師正領弟子們修習晚課,居士可隨我到偏殿稍候!”
“有勞!”
一行人隨道士踏入山門。
剛入圍院,獨孤求敗腳步忽地一頓,目光如電,掃過四周殿宇。
鹿鳴子慌忙解釋:“家師三年前受邀參加官家登基大典,官家念我道門忠義,特賜重修殿宇。這座老君堂,便是官家親賜圖紙,由工部督造而成。”
老爺子見殿宇金碧輝煌,簷角飛翹如劍指天,不由讚道:“好個‘劍氣淩霄’的格局,倒與茅山劍宗相得益彰。”
獨孤求敗劍眉微動:“玄微子道長素來不喜奢靡,如今倒肯受用這些了?”
李進初次登臨茅山,隻覺處處新奇,目光流連於殿前香爐嫋嫋青煙、朱漆廊柱上的盤龍雕紋,乃至地磚上繁複的雲紋圖案,一時看得入神。
正興致盎然,忽覺衣角被人輕輕一拽,側目望去,卻是陳柚貼近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
“你瞧那是什麼。”
李進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目光穿過花壇枝葉,驀地一凝。
幾片綠葉之下,赫然殘留著斑斑血跡!
他心頭一跳,正欲開口,陳柚卻已豎起食指抵在唇前,低聲道:“噓……”
“得趕緊告知獨孤前輩!”
“你當前輩為何駐足?他早看出來了!”
“什麼情況?”
“我哪知道,咱們照顧好外公和王舉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