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下的出奇的大,晚自習要結束的時候,雨水像從天上倒下來似的。
安晴這時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裡,滿鞋都是泥濘。路旁星星點點的燈光幾乎照不見路,路麵本來就不平,原本浮在地麵上的塵土,被雨水一浸泡,泥漿濺得她腳上到處都是。因為路不平,她途中還踉蹌了兩次,差點摔倒。
這雙鞋子也不能再穿了,要浪費了。她有點懊惱。
跟劉貝貝分開了的時候她就開始後悔,今晚不該來的。表姨家在鎮西,中間有一段竟然荒無人煙,看不到住戶,她以前白天走過一次,怎麼沒留意到呢?這時夜黑風高雨急,想想都有點害怕。但她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她今天要去表姨家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此時她手裡握著一個手電筒,這是張亦紅剛給她的。
“碧水鎮今年得改名叫避水鎮了。”張亦紅分開的時候抱怨了一句,從包裡拿出一支手電筒遞給她:“這個你留著,一會夜太黑了照明好用。”
“那你呢?”
“我爸一會來接我,我家離的近,你姨那裡確實太遠了。”她突然壓底聲音湊近說:“劉貝貝家到了以後你走快一點,她家到你姨家中間要路過一個ktv,那個店是楊大開的,他表弟經常會在那兒……”
拐過這條街,前方一個店立著大大的霓虹燈的牌子,裡麵隱約傳來一點音樂聲,還夾雜陣陣男男女女說話的低笑聲,似乎聚集了不少人,像是到了張亦紅說的那個ktv附近,安晴把本就拉的很低的雨傘又往下扯了扯。
怎麼把ktv開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她心裡吐槽,腳步卻一步也不敢停留,低下頭快步從門口走了過去。
她沒留意到,她刻意壓低了傘的前沿,才露出了她後背上的書包,還有身上的一套校服,書包上燙金的“南城中學”四個燙金字在夜色裡格外醒目,三個剛從ktv出來的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最高的指指她背影,跟其他兩個人說:“就這個轉校生,給她去立立規矩。”他頭一偏,示意了一下,三個人悄悄地尾隨了安晴跟了過去。
走出這段路大概200多米,安晴才突然察覺到不對勁。寂靜的路上偶爾走過一兩個行人,可是卻有幾道走路沉重的聲音跟在她身後,越走越近,這感覺讓人心發慌……
她猛地一回頭,眼前景象讓她嚇的毛孔都豎起來了!
三個半大不大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各自撐了一把傘,站在離她10米遠左右的地方,看到她轉身,臉上流露出流裡流氣的神情。中間最高的那個,不就是今天在學校裡碰到抽煙的那個麼?!
“喲,這麼快就發現了?我還想我要跟到什麼時候呢?”這個男人笑得過於肆意,聲音帶著變聲期的暗啞,帶著混混那種慣有的說話的調調,旁邊的兩個人跟著他笑,邊笑邊晃動著身子,好像發現了什麼特彆好玩的事情似的。
安晴皺著眉:“我不認識你,你要乾嘛?”
“今天在學校不是見過了麼?”男人說著邊往前走了兩小步。
安晴身子後退了兩步,她心裡一慌,喊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小心我明天去告訴老師!”
“哎呦,真不好意思!我今天剛好去辦退學了!”他雙手一攤,做了一個誇張的動作。
浮誇的動作讓安晴在心底裡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你是周星馳啊?
她不想再說話,轉身就要走。
“哎——”另一個男人緊跟著上前挪了幾小步,擋在她麵前:“楊哥說帶你去玩玩!”聲音也一樣帶著暗啞。
安晴透過傘下的雨簾望著對麵這個男人,又看看後麵兩個人,聲音高了起來:“再不讓開我就叫人了!”
男人嬉皮笑臉地說著:“你叫呀,叫呀!”
“我今天去辦退學,你瞟了我一眼,什麼意思啊?重點班的人是不是看不起人啊?”
安晴無語:“你想多了!”
“嘿嘿,沒想到我去教導主任那裡,看到好玩的,母亡無父……哎,你不會是你媽跟哪個不知道的男人生的吧?”
一句話徹底激怒了安晴,她憤怒地把手裡拿的手電筒對著男人臉麵砸了過去:“去你媽的!你才不知道是你媽跟誰生的呢!”
“我靠!”男人往旁邊移了一小步,避開了手電筒,他對著安晴衝過來:“敢罵我!彆以為我不敢揍女人!”
安晴不顧一切把手裡僅有的一把雨傘也甩了出去,傘擋住了他的腳步,他氣的手一揮打掉雨傘,他自己像發瘋一樣也把手裡的雨傘一扔,對著安晴就衝過來。
沒有了雨傘的安晴,正一臉倔強地站立在雨中,雨水從她頭發、額頭淋下來,她眼睛眨也不眨,眼裡像冒著火,麵對男人來勢洶洶舉起的拳頭,微微揚起臉,她竟然躲都不想躲。
“楊三!”突然間有人斷喝了一聲,這聲音竟使楊三衝向安晴的腳步硬生生地止住了。
安晴望向剛才出聲的地方,透過被雨水衝刷的迷離的眼睛,她看到一個高個的男人撐著一把傘緩緩走過來,傘往上移了一點點,露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臉,皮膚白皙,一雙丹鳳眼,俊美清秀,隻有那雙眼睛,目光很沉,沒什麼溫度。
這正是衛南。
“南哥?!”
“你要打誰呢?”衛南聲音也很冷。
“不是吧?南哥,這事你也管?”楊三把舉起的手放了下來,一臉不高興。
“我想管還要你同意?”
楊三識相住口了。
衛南上前把自己的傘往前推給安晴,安晴身上已經被雨淋的裡外濕透了,她抬頭看看這個男人,依然倔強地搖了搖頭。
這時他身後有人上前用另一把傘遮在他頭頂上,他就直接把雨傘塞到安晴手裡,聲音清亮帶著點安撫的意味:“回家的時候看著點路。”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讓她快走。
安晴的眼底還有沒消散的驚慌,此時看著他的眼神裡又添了擔憂。
衛南衝她微微點點頭。她看懂了,接過雨傘,無聲地用嘴唇說了句:“謝謝。”這次她沒有猶豫,撐著雨傘轉身就走。
走出沒幾步,她又聽到了楊三的聲音:“南哥,這怎麼回事啊?給個話啊。”
安晴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然後聽到了楊三悶哼一聲像被拳頭打到的聲音。
一個不是剛才那個“南哥”的聲音,像是另一個男人懶洋洋的聲音:“讓南哥給你回話,你算哪根蔥啊?”
南哥:“剛才那個就是我妹……記住沒?”
安晴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可惜夜幕太黑,隻依稀能看到南哥蹲在地上,身後站了兩個人,身前是躺在雨中泥地裡的楊三,剛才跟著楊三耀武揚威的兩個人早就沒人影了。
她眨了眨眼,迅速轉身跑了。
一路小跑到了表姨家,安晴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表姨一開門,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是?”
“沒事沒事”安晴忙安慰她:“傘壞了,還好碰到好心人借了一把傘。”
“快進來!”表姨讓她進來,遞給她一條大毛巾:“要不要先去衝個澡?”
“不用,怕吵到小武睡覺。”安晴把毛巾接過來擦頭發:“姨,我讓寄的掛號的資料到了嗎?還有我上次托運過來的東西放哪了?我換套衣服。”
“都放我那個屋了。你自己找,我去給你煮碗薑湯喝,彆著涼了!”
安晴進了裡屋,顧不上換衣服,先把掛號信找到,拆了開來,裡麵是一張南城開具的“戶口遷移證明”,她這才把心放下來。
等換好衣服,表姨正端了一碗薑湯進來:“快把這個喝了!”她把碗遞給安晴:“我以為你今晚不過來,這麼大的雨。”
“我惦記著這個掛號信,明天要去派出所辦遷入手續,要不然怕耽誤讀書。”
表姨看著燈下安晴還稍顯稚氣但懂事、安靜的臉龐,心裡越發疼惜。她把安晴從小帶到七歲,直到安晴接回到自己媽媽身邊,她才跟安晴分開,說她是把安晴當自己女兒來疼一點也不為過。她憐愛地撥了撥安晴額前的濕發:“你不來打個電話我明天給你送過去不也是一樣?我幫你去派出所辦也一樣的。”
安晴衝表姨笑了笑,她姨夫在外麵做生意常年不在家,表姨一個人要照顧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家裡還有一個年長的老人,根本沒什麼時間。“沒事,學校離派出所近,我明天出去辦就行。”
表姨看著安晴把薑湯喝下去,微微地歎了口氣:“安晴啊,你外婆身體還好吧?”
“還過的去,前段時間是……真傷心了。”
“唉,白發人送黑發人……後來,你媽媽的事情你都處理好了?”
安晴低垂著頭,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說,你媽這人怎麼倔,臨了要走了,還非要搞什麼遺體捐贈……”表姨跟安晴的媽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感情極深,提到這件事情仍然忿忿不平:“這個好的一個女人,偏偏遇到你爸那個混蛋……”說著說著,她就要哭了。
安晴心底歎了口氣,她反過來輕聲安慰表姨:“姨,你就不要再想了,人死為大,畢竟這是我媽臨走前的最後一個願望。”
“哎,我就是難過……她自己當了一輩子護士,最後還要把遺體捐贈給彆人,連個骨灰也都沒有……”
安晴拉著表姨的手,安撫性的握了握。“你看我,非要提這種傷心話……這邊學校怎麼樣?還習慣嗎?”
“挺好的,老師和同學都挺好。”安晴對表姨微笑著說。
“那倒是,咱們安晴啊,這麼聰明,到哪裡都能學的好。這點隨你媽媽。”
說到這個姐姐,她臉上神情又黯淡了幾分:“頭發乾了就早點睡,你明天還要早起呢。”
夜已經深了,安晴躺在床上,罕見地失眠了。
身旁表姨睡的正熟,夜裡靜的能聽到她平緩的呼吸聲,屋外雨漸漸小了,她聽到窗外隱約傳來一陣摩托機車的聲音,突突的引擎聲在牆外熄了火,緊接著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鐵門開門聲,然後又歸於平靜。
今天晚上楊三的話深深的刺痛了她的心,母亡無父……她有爸爸,但跟沒爸爸沒區彆。
9歲那年,父母離了婚。她媽媽獨自帶著她,過的很辛苦,為了賺錢,沒日沒夜的上夜班。被發現癌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從發現到去世,她竟然沒能熬過一年。
安晴的眼眶濕了,她摸出貼身藏著的護士胸牌,這是媽媽少有的留給她的東西。她輕輕地摩挲胸牌上的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安晴憑著記憶也能深深地記得上麵的字,“張秀雲”,她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做出遺體捐贈選擇時,媽媽瘦的隻剩下80多斤,躺在床上,眼神依然清明:“我已經看開了,這麼早就走了,還想給世界上留下點什麼。”最後的那段日子她過的太痛苦了,無數個夜裡,她疼的腰都直不起來,為了女兒,她一直還在努力,在堅持,直到再也堅持不下去的那一刻。她這一輩子,幸福過,風光過,被背叛過,臨了跟這個世界和解了。
無論多少次回憶起那個場景,安晴都心疼的難以自抑。正如這會,她心裡湧起一股難言的痛楚,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聲,會把表姨吵醒,隻能把自己蜷縮在被窩裡,咬著牙任由眼淚靜靜地劃落。她用牙齒咬住手背,吞咽了自己的嗚咽聲。
媽媽,我真想你。
……
一夜竟然也沒做夢。
雨總算停了。
臨上學前,表姨拉著安晴的手,站著房子門前,細細地叮囑她:“這是給你帶的菜,在學校彆舍不得吃……周末要是不回你外婆家,就過來我這裡,我給你做好吃的。”
安晴都應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拉著安晴的手:“姐,要不要我送你去學校啊?怕你迷路。”
這孩子就是表姨的大兒子小武,今年7歲,還沒開始上小學,長的胖胖墩墩的,圓溜溜的大眼睛顯得分外可愛。安晴半蹲著身子刮刮他小鼻子,笑眯眯地逗他:“可我怕你回來迷路!”
隔壁屋子鐵門吱呀一聲開了,小武往安晴背後一看,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南哥!”
安晴詫異地直起身,轉過身一看,那個在門口站著的,不正是昨晚偶遇的衛南麼?
衛南看到她,顯然也愣了一下。
他今天要騎摩托車,所以上身穿了一件短款棉襖,下身一條卡其色的工裝褲,長腿瘦腰,樣子說不出來的瀟灑。
“南哥騎摩托!回來帶我騎摩托!”小武興奮地叫著。
衛南衝小武笑笑,他這一笑,把他身上冰冷的氣息衝淡了不少:“等我回來帶你玩。”他看著表姨,叫了一聲:“姨。”
表姨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轉頭就衝小武凶道:“玩,整天就知道玩!”
小武吐了吐舌頭,縮了縮脖子。安晴正要從書包裡掏出昨晚他借的那把雨傘還給他,巷子口那裡有人在高聲叫著:“南哥,好了嗎?!該走了!”
“來了!”衛南揚聲應了一聲,轉過來衝安晴淡淡地點了個頭,跨上了摩托車。在機車轟鳴聲中,依稀還能聽到巷子口傳來昨晚聽到的那個懶洋洋的說話聲:“周老四那個老菜皮,挺囂張。”……
安晴現在對這個男人充滿了好奇,她低下頭問小武:“這人是誰呀?”
小武這孩子開心地抬起頭望著她:“南哥呀,南哥可厲害了,他會單手騎摩托!”
表姨板起臉來凶他:“厲害什麼厲害?小武,我警告你,彆整天想著找這個人玩,小心你爸回來我跟他告狀,讓他打斷你的腿!”
小武不樂意了,都是被寵大的孩子,哪裡能經的住被父母這樣凶。他“哼”了一聲,身子一扭,跑裡屋去了。
“姨,怎麼了?”安晴很少看表姨這樣生氣的。
表姨對著安晴,就換了個臉孔,好聲好氣地說:“這個衛南啊。”她用手指指了指衛南離開的方向:“雖然是個苦孩子,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車禍死了,他哥哥也去坐牢了,可是他自己不學好,怪不得彆人,年紀小小就輟學了,做什麼不好,非跟著人家當混混,整天就打架,能有什麼好!安晴,下次再過來要是碰到他,千萬彆搭理他,啊。”
原來是這樣!
安晴望著衛南剛才離開的巷子口,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她想起雨中的相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