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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沒有——我也希望此時此刻和以後,我可以有。】
【你終於不叫我學長了。】
夜晚12:00的住院樓仿佛是一隻巨大的機械發光鍵盤,每個窗口都發著雪白的光亮,裡麵閃動的人影是生命敲擊的文字,每個窗口都在譜寫不一樣的生命故事。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永遠亮燈的地方,除了車站,那一定是醫院——
花祈夏坐在空無一人的小花園裡,隔著茂盛纏繞的紫藤藤蔓,仰頭凝視那些四四方方閃爍的燈光。
距離燕度說出那句擾得她險些從床上坐起來的話,下一秒又被護士趕出去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天都黑了第二次,可想起那句話,花祈夏的心臟依然跳得倉惶無措。
——幾乎要把她的心口撞破了,慌慌張張跑出來,再像一隻鴕鳥似的鑽進不遠處那乾燥的草堆裡去。
“彆跳了!”花祈夏恨鐵不成鋼地垂頭低斥,自言自語罵完又覺得不對,惱喪地抓了抓頭發,心臟仍舊以強有力的節奏鼓噪著。
懊惱之餘,花祈夏想起那雙黑色深邃的眼睛,不由得又隱晦地生出一絲抓不住的無措。
她抬手壓著心口,感受到指腹下一次次的鼓動,垂眸看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小聲地:“……吵死了你。”
說完,餘光瞥見地上有一隻銀亮的易拉罐環,抬腳“嗖”將它踢飛。
叮當。
叮叮當當啷——
銀環停在一隻裸色粗跟皮鞋旁,被人彎腰撿了起來。
“聆楓學姐?”花祈夏恍然抬頭。
陳聆楓手臂上搭了件米白色牛仔外套,她走近了,將衣服展開搭在隻穿了件病號服的花祈夏肩頭,“有人快把衣服摟出包漿了也不敢給你送來,隻好由我代勞了。”
花祈夏可以活動的那隻手將袖子拽了拽,聞言納悶:“誰?”
“一個怕打擾你又關心你的家夥。”
“我哥嗎。”
花祈夏攏住衣領,久坐的涼意這時才遲遲漫上來,又被帶了溫度的牛仔衣阻隔,在花祈夏的皮膚上一點點交融成暖意。
陳聆楓看了眼花廊下的長椅,見是乾淨的就坐了下來,“不是。”
花祈夏沉默了,良久,低聲地:“……燕度嗎?”
陳聆楓坐下的動作一頓,轉頭看著女孩,輕聲問:“為什麼你覺得是燕度?”
她問完,女孩的目光躲閃起來,像被摻雜沙礫的風迷了眼睛。
花祈夏臉上沒有過於鮮明的表情,但她眨眼的頻率明顯快了許多,每一次眨動,都好像牽帶出一抹透明的情緒——
茫然、無措、懷疑……
在這些“透明”無色的情緒下,又洇出一抹同樣明淨的,隱隱泛著水粉色的,羞澀。
——這是懵懂青澀的18歲女孩獨有的顏色。
“因為他、他好像……喜歡我。”話音出口花祈夏臉上驀地一熱。
她倉促地低下頭摳著牛仔外套上的紐扣,臉頰下微小的毛細血管頂出一片淺淡的紅。
對於這個優秀而溫柔的大姐姐,花祈夏和她接觸時總帶有一種憧憬和孺慕的心態,對於陳聆楓的詢問,她可以信賴地說出這件攪擾自己心神的事,手臂上卻生出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臉也臊得更紅。
“他?”
“哦,就是……燕度。”女孩用力按了下紐扣,把金屬紋路留在掌根,聲音愈小。
陳聆楓安靜了幾秒,看著快把衣擺摳出窟窿的女孩,沉吟後開口問道:“你覺得,他喜歡你?”
花祈夏耳尖動了動,莫名覺得陳聆楓這句話的重音落得有些怪,對方似乎將訝異的語調落在了“他”上而不是“你”字上——
以至於乍一聽起來,這個問句便不太像是表達“燕度竟然喜歡你”的驚詫,反而像在說“喜歡你的隻有他燕度嗎”。
然而花祈夏此刻心煩意亂,對陳聆楓無意的一句話並沒有留意深究,也沒注意到自己點過頭以後,陳聆楓那夾雜著莫名憐愛的複雜眼神。
花祈夏不說話,陳聆楓抬頭環顧四周,“我昨天和勝南來的時候就沒見到那家夥,難怪盛修說你這兩天狀態奇怪——原來是因為他。”
花祈夏咬了下嘴唇,悶聲地,“他煩死了。”
陳聆楓對此並沒有表示異議,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家夥”,接著耐心地問道:“他說完那些話,還了說什麼。”
女孩搖了搖頭,所以她才說那家夥煩死了,不打招呼就闖進她心裡,用幾句話將她的思緒攪動得亂七八糟,卻又忽然消失近一天一夜,留花祈夏一個人輾轉反側,胡思亂想——
這算什麼啊,撩完就跑嗎。
大“渣男”!
晚上的花園清涼安靜,連蟲鳴都沒有,花祈夏驀然就想起了他們十個人在一起吃炸雞看電影的情景。
不知不覺,時間竟然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學姐,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退出這個活動了。”花祈夏的話飄散在寂靜裡,說完她落寞地垂下眼睫,鼻尖微酸。
陳聆楓沒有表示過度的驚訝:“因為燕度?”
花廊下的女孩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她發絲間落了幾絲乾枯的紫藤花蕊,現在順著肩頭掉下來,還有兩片被花祈夏從膝蓋上拾起來,用指甲剔去了裡麵僅有的汁液。
“說出來不怕學姐你笑話,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學姐你就跟我說,也許我可以在活動裡成功談一場戀愛。”
她在陳聆楓的注視下笑了聲,禮堂裡陳聆楓的叮囑仿佛還回蕩在耳邊——
【如果你能在lolo to lolo邂逅第一份愛情,我保證你的未來會受益頗多。】
“當時我就沒放在心上,還一直覺得,這麼可能呢,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甚至光是想想就讓我害怕。”
至於原因,花祈夏沒有提。
風撫過兩個女生的耳畔,帶來沙漠玫瑰獨有的馨香。
這些話從來都憋在花祈夏一個人心裡,現在她說出來,聆聽的對象竟然是“劇情的女主角”,當時她沒有放在心上的叮囑,現在轉了一個大圈,又在兩個人之間重新拔起苗來。
——在花祈夏不再是旁觀者的時候。
陳聆楓翹起二郎腿,裸色的鞋尖在半空小幅度上下擺動,語氣柔和而又力量:“所以現在燕度讓你看見了這種可能,你想躲開嗎。”
“不是的。”
花祈夏承認,當燕度說出那句話時,她有一瞬間確實產生了想要逃避的心思,尤其是對方眼神太深了,灼灼地凝望著她,讓花祈夏本能地想要躲開,當一隻鴕鳥。
但——
“我既然已經知道了他喜歡我,就應該做出表示和回應——儘管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回應,嘖,我又沒被表白過……”
說到這裡,她露出一種文科生麵對滿黑板物理公式的生疏,聲音也因這種“笨拙”而慢慢壓得很小:“你說這玩意兒書上也不教啊。”
陳聆楓沒忍住,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她明晃晃看見花祈夏眼裡的青澀,恍然回憶起自己18歲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對戀愛的迷茫——
好像沒有。
她那時隻有乾死競爭對手、拿下學生會會長的信心,還順便舉報了幾個受賄的骨乾,大刀闊斧整頓了幾乎淪為商業交易附屬品的學生會和校友聯盟。
花祈夏鞋底踩著那隻被陳聆楓踢回來的拉環,“哢吧”脆響,繼續說:
“我、我在這方麵確實有點兒笨,可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能什麼都不做,不能一邊裝聾作啞,一邊又繼續在活動裡,理所應當地享受燕度的心意,這不公平。”
沒有料到花祈夏竟然會這麼想,陳聆楓表情明顯染上驚訝,她微微啟唇,肩部連同呼吸一起上提,邊思考花祈夏的話,邊組織舌尖的語言,暫時沒有出聲,花祈夏又說——
“都是這活動太狗了。”
她忿忿吐槽,“破規則,呸。”
等她呸完,花廊下再次陷入安靜。
花祈夏的心太亂了,比草嘟嘟刨開的毛線團還亂,她自己理不出頭緒,不管說些什麼,開口時仿佛都能聽見心臟透過骨頭傳導的砰砰聲。
燕度這個人高馬大的討厭鬼,連他留下的悸動都是震耳欲聾的。
“有人來了。”
安靜了很久,陳聆楓忽然眯起狹長的眼睛,望向草坡對麵的住院部後門。
花祈夏恍惚抬頭,隨之望過去,整個人就是一僵。
遠處被刺目的白光拓出黑影的人正走下樓梯,一步步朝她們所在的方向走過來。
即使那人的麵部被對比強烈的反光壓成了模糊的黑色,花祈夏卻依然感覺到,對方的眼睛從始至終都緊緊追在她的身上,像深海裡追逐魚燈的磷蝦。
震耳欲聾的心跳,在那人一步步靠近時化為鋪天蓋地的春雷,在女孩的胸膛與眼眸裡滾湧起來。
是燕度。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衝鋒衣,手裡提著那隻駝色背包,右肩似乎還背了隻黑書包,乍一看不大像平常偏休閒運動的打扮。
陳聆楓看清楚了對方逐漸清晰的五官,她撣掉膝頭的落花,站起來後溫聲問花祈夏:“勝南說她在酒店訂了沙拉,我先過去了……祈夏,你的那份等會兒我給你送來。”
“不用了學姐。”
花祈夏也攏著外套站起來,知道陳聆楓這是要給她和燕度留下談話的空間,她勉強笑了笑:“你們昨天來了就沒休息,還是好好睡一覺吧,我不餓。”
說話的功夫她甚至能感受到臉頰逐漸燒起的熱意,手不由得把扣子揪成麻花。
“好吧。”陳聆楓點頭,隨後與一言不發的燕度擦肩而過,她走出去兩步,忽然轉身——
“對了祈夏。”
正在強裝鎮定的花祈夏懵懂側頭,陳聆楓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說:“我明白你對這個活動賦予的感情,所以,關於要退出的事——”
說到這裡陳聆楓看了燕度一眼,繼續對女孩道,“我希望你能夠再認真考慮一下。”
……
陳聆楓離開了。
“……”
花祈夏隻和燕度的眼眸草草相觸一秒,就慌亂地挪開,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看哪裡,一邊自我唾棄著自己的慌張,一邊欲蓋彌彰地張開緊攥的拳頭。
“祈夏。”
燕度走得更近,他身上的衝鋒衣發出布料摩擦的輕響,花祈夏下意識後退兩步,視線在昏暗的地麵上亂晃著,直到那道混沌的影子壓在她的鞋邊,女孩抬起的一隻手,手指緊勾著後脖頸上的細軟碎發,又退了一步,脊背幾乎貼到廊柱上,“那個,你,你就站在那裡吧。”
於是燕度就停下了,他垂下眸子看了眼女孩踩著的磚石,乾燥的空氣裡流淌著兩個人的呼吸聲,但花祈夏依然覺得汲取氧氣變得有些困難。
“你想退出活動嗎。”
燕度終於開口,一如既往的溫沉低冽,遲鈍如花祈夏,竟然此時此刻才從中摘取出那一份特殊的、不出於任何教養禮儀的溫柔。
花祈夏低下頭,喃喃:“不想。”
她自己選擇的旅程,意義重大,儘管變化巨大,花祈夏現在還是想完整地走完,不留遺憾。
“是因為我,是不是?”燕度問,“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讓你的心也亂了,對嗎。”
花祈夏彆過頭去深深吸了口氣,她的臉幾乎已經要燒起來。
燕度將手裡的背包放到了椅子上。
這次不等花祈夏開口,他已經邁出了步子,落地無聲,將兩個人之間拉到了彼此聽得見心跳聲的距離——花祈夏詫異地發現,對方的心臟跳得更加急促、沉悶。
咚咚。
咚咚。
不比她平靜,響亮得亂了節拍。
“你,你心跳好吵。”
“嗯。”
燕度低沉地笑了一聲,“因為我很緊張。”他身上的雪鬆味道替代了昨日的血腥和沙塵氣,比它的主人更先攻城略地般闖進花祈夏的感知裡,“因為我喜歡的女孩離我很近,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相信我的膽大包天。”
“你……”花祈夏喉嚨顫動,“你這是欲擒故縱。”她很想拿出老練熟稔的架勢,但開口第一句就跑了音,燕度卻也沒笑,他掌手心的津津熱汗幾乎覆蓋了掌紋,誰也不比誰遊刃有餘。
誰也不能舉重若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