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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清和身邊沒有助理跟著,他關上房門走進來,站在喬星燦對麵。
他抽出床腳寫著“左側股骨骨折”的病曆卡看了眼,又放回去,十多年紳士涵養沉澱下來的氣質在這一刻依然鮮明,聞人清和啟唇,先朝病床上對他視若無睹的人說了句“早日康複”。
喬星燦閉上眼側頭,半張青青紫紫的臉壓進森白的枕頭裡,似萎靡又像是受到煩擾的樣子。
“你的事,門外那個叫kev的助教已經告訴我了。”聞人清和嗓音極富磁性,但語氣卻比以往沉冷很多——
“如果你要解釋,我不希望聽到‘意外’兩個字。”
半晌後喬星燦終於緩慢地揭開一隻眼皮,木然盯著近在咫尺的心電檢測儀,他張口嗓音沙啞::“我的事?什麼事。”
他像一條從冬眠的沙穴裡重新活動的蛇,轉過頭來時脖頸的骨頭咯嘣鈍響,後腦發茬摩挲在枕頭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喬星燦沒有任何波瀾的眼睛盯著聞人清和那張每一寸肌肉線條都寫著理性和冷峻的臉,久久的,終於又嘶啞道:“你指的是,舞台上,還是舞台下。”
聞人清和不在乎他摻雜挑釁的問話,更對這個逢人就笑、顯露溫善的少年此刻展露出的冷漠無動於衷,他抬腕看了一眼時間,繼續:“舞台上的事,有你們團長出具的報告,至於舞台之外的事——作為‘lolo to lolo’活動的臨時負責人,我有責任關注每位成員的身心健康與安全。”
“否則,我今天也不會到這裡來。”他沒有找椅子坐下,顯然不打算這裡久留。
“安全?”喬星燦喃喃重複了一遍,目光落在自己傷了的那條腿上。
他發絲有些淩亂,蓬鬆地擋在眼角,更襯出臉色的蒼白,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傷痕格外紮眼,頗有幾分慘淡,“你已經看到了。”
聞人清和久久注視著他,直到喬星燦胸口起伏艱澀地呼出一口氣,試圖從床上坐起身時,才說:“不隻是你。”
喬星燦艱難撐起手臂的動作一頓。
“還有祈夏。”
姿勢的改變牽扯起後背與脊梁遲鈍的疼痛,令喬星燦額角立刻覆蓋了一層汗水。
“……”
輸液袋裡的透明藥水一滴一滴滑進手背血管中,喬星燦乾燥起皮的唇因吃痛而輕輕顫動。
幾秒鐘後,聞人清和終於側身拿起桌子上的遙控器,調整了病床角度,病房裡安靜得落針可聞,隻有喬星燦倚靠回床頭後斷續的呼吸聲。
“kev說你前天見過祈夏後狀態就不對勁。”
“你們之間的問題,你想自己告訴我,還是由我來猜?”
說著他視線落在喬星燦顴骨和眼角、嘴角的青紅淤傷上,顯然這不是簡單的擦傷。
聞人清和左側眉梢輕抬:“不過看來,有人比我更先猜到了。”
喬星燦不再說話,隻沉默盯著手腕上的識彆帶,好似不久前那場堪稱可怕的舞台事故造成的陰霾,這一刻才儘數籠罩在他身上,壓抑得無從喘息——
而聞人清和也沒有給予他太多沉默的時間,他看著周身釋放陰鬱的少年,若有所思,少頃接著說:“盛修昨天和舞團上層達成了協議,盛氏會繼續讚助明年的《白蛇》巡演和直播,不過——”
“對方唯一的要求是,換掉白蛇主演,他個人同意追加五億美元的投資。”聞人清和開誠布公道,“隻要接下來的全球巡演,主演不是你。”
喬星燦聞言扯動紫紅的嘴角,毫無波動地笑了聲。
“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用不著知道。”
對話在一種直截了當又荒謬的氛圍裡進行下去。
“或許我猜他甚至沒來得及追究你和祈夏到底發生了什麼,但——”
聞人清和說,“連我在都能在幾分鐘前從kev幾句話裡推測出,你和祈夏間出了些問題,你覺得,盛修猜不到麼。”
喬星燦重新閉上了嘴。
“他隻是不在乎,不管是什麼問題,他都會站在祈夏那邊,百分百對你報複回來而已。”
空氣再次沉寂下來。
虛掩的房門被端著醫療盤的護士小心推開,看見房間裡的情況,又謹慎地退了出去。
“既然你不準備向我解釋,那今天就這樣吧,目前的情況我會在陳聆楓回來後如實向她轉達。”
聞人清和對外麵護士做了個“稍等”的手勢,隨後朝喬星燦點頭,權當做簡單的告彆,“你好好休息。”
“……你會去問她嗎。”半垂著頭的人忽然輕聲張嘴,“會去問她……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聞人清和:“暫時不會,你清楚規則,匹配對象在活動期間的摩擦和衝突在可控範圍內,不會被乾涉中斷,除非一方作出威脅對方人身安全的行為,才會被活動負責人和係統喊停。”
他與床上的人相距五米,重新整理了整潔的袖口,平靜道,“以往倒是出現過類似的情況,但那是其中一方為抵賭債將另一方綁架向其家族勒索高價酬金。”
說到這裡,聞人清和轉頭:“你有對祈夏作出諸如類似身體和心理上的傷害嗎。”
“沒有!!”
喬星燦豁然抬頭,斷聲否認,他眼睛迅速眨動起來,嗓音帶了些難以察覺的慌亂,“我怎麼會!?我……我隻是……我隻是想……”
隻是想什麼?
他想做什麼?
喬星燦嗓音猛然卡頓在喉管裡,用力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似的,嘴唇顫動的頻率也快了許多,顯現出與剛才的驀然截然相反的突兀。
那股從頭到腳都被一曲《情起》牢牢禁錮住的無力感再次從四肢百骸襲來,少年脖頸繃緊的線條凸顯而出,肋骨底下的心肺在急速收縮著。
聞人清和看見他的樣子,無聲歎了口氣,“你難道還沒有發現麼。”
喬星燦瞳孔悄然放大,無聲地:“發現……什麼。”
“也許你可以無視一個人的人格,讓那人的價值為你所用,但你偏偏動了一個最不該動的人。”
說到這裡,聞人清和沉穩肅然的臉上也露出了無可否認的自嘲,他看著床上失魂的少年——
“不是祈夏需要這場活動,而是這場活動需要祈夏。”
喬星燦麻木的心開始隱隱發沉,仿佛有令他本能惶恐抗拒的預感正從心臟底端掙紮著升起來,他自言自語似的:“有什麼區彆。”
“當然——”聞人清和抬起戴腕表的那隻手,“離你病房二十米遠的房間,那就是區彆。”
他捕捉到喬星燦眼裡刹那閃過的疑惑,解釋:“那是燕度前段時間住院的病房。”
是有鮮花有電影,空氣裡充滿了炸雞的油香的房間。
也是所有人第一次圍坐在一起,正麵提出改變“rebel”規則的訴求,又在那個女孩所謂“朋友”的邀請下,第一次在閃光燈中留下合影的房間。
——而聞人清和此刻所站的地方,隻有無人問津的孤獨病房,和空氣裡刺鼻的藥水氣味。
沒有什麼可以否認的。
失去了那個女孩從中聯結,他們又成了一頭又一頭獨行冷漠的狼。
顯然,聞人清和沒有直白點明的話揭開了蒙在喬星燦眼上那層自欺欺人的黑霧,他好像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股淒寂的冷意。
那冷正在冰涼空蕩的房間蔓延,從四麵八方滲出來,一寸寸鑽進他的骨頭裡。
“對了。”聞人清和抬手搭上了門把手,似乎又想起什麼,半轉過頭向喬星燦求證:“我還有一個問題。”
“據你的助教kev所說,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儘可能地和謝共秋待在一起,來滿足你的個人意願的話。”
他在喬星燦茫然恍惚的神情中問:“那麼那天——你又為什麼要邀請她去鯨館呢。”
喬星燦怔怔睜大了眼。
聞人清和說完,低頭掏出手機點了兩下,喬星燦那邊壓在枕頭下的手機隨之“嗡嗡”響了起來。
“這是祈夏為你做的,隻是我前兩天太忙忘了反饋給她——現在直接發給你吧。”
喬星燦仿佛一部老舊的鐘表,在聞人清和離開的“哢噠”關門聲後,很久很久,才遲鈍又機械地從枕頭下摸出自己的手機來。
點開。
一條在碧波海浪中翻騰嬉水的小鯨魚飛出屏幕,奇異地躍動在淩空屏幕上,水藍色的,恣意,鮮活無比。
不是孤寂淒涼的白骨。
它歡快地撲濺起雪白的水花,明亮鮮豔的藍色身影刺在喬星燦視網膜中。
可愛的小鯨魚尾鰭撲騰,雪白的水花紛紛揚揚灑落,零星有幾顆如珍珠般落在喬星燦的手指上——
明明隻是虛幻的3d光影,他卻依然仿佛被狠狠燙到了般,倏地手指抖動。
【是監測你安全值的全息管家,那天,我是上午把鏈接給她的,她下午就為你設置了出來。】
【我還挺好奇的,她為什麼為你選的是一條在海浪裡玩水的鯨魚呢。】
堅硬的手機“砰!”滑落在地,那隻頑皮又活潑的小鯨魚閃了閃,消失在屏幕中。
喬星燦碎掉了麵具後的臉上,潰不成軍般露出一個難看又荒涼的笑來。
在空寂安靜的房間裡,他嘴邊的肌肉輕微痙攣著,緩慢埋下手臂,在渾身劇烈的疼痛中深深抱住了頭。
良久,病床上傳來一聲猶如懺悔者般的嗚咽。
……
與此同時,同樣坐在床上的花祈夏,對山海醫院病房裡發生的一切毫無所知。
她聽見花明宇在樓下喊有朋友來了,連忙掀開被子想要下床,盛修把她按了回去,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遞過去,“急什麼——把衣服穿好。”
花祈夏穿好外套,下床的一瞬間還有些手軟腳軟,後腦勺微微酸脹。
她握著盛雪花酪的盒子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任陽光吻在臉上——
入目先望見一個仿佛被陽光曬透的男人,出挑寬闊的身材,從頭到腳殘留的病氣一掃而空,輕狂與灑脫再次占據了眉和眼。
他站在院子裡顯得花祈夏家的門框和廊柱都矮了許多,燕度懷裡抱了一束金燦燦的向日葵,正仰著頭朝窗口的花祈夏笑。
“燕度學長?”
燕度抬起一隻手朝她揮了揮:“嗨祈夏!”
他沒有上樓來,隻是站在原地,在看見花祈夏身後如守衛般巋然不動的盛修時,眼底笑意微滯,尤其對上盛修冷若冰霜的眼睛,燕度一隻手緩緩叉在了腰際。
“小燕呐,來,坐下喝點兒茶。”花明宇從廚房洗了乾淨杯子出來,燕度連忙接過放在了桌子上,“彆忙了叔,我現在就走了。”
花明宇:“?怎麼剛來就走,急什麼這孩子。”
“我是出差去機場的路上恰好路過這兒,聽說祈夏生病了,所以來看看。”
燕度舉手間露出撤掉繃帶後黑色短袖下清晰精悍的腰腹線條,他笑著開玩笑道,“叔,這回來我可沒帶禮啊。”
說完他重新側過頭,獨特的煙嗓壓下一寸難以窺聽的歎息,“見她沒事……就放心了。”
“難得你這孩子有心。”
燕度的直白坦率很符合花明宇對年輕人的期待,“啪”地大掌拍在他肩膀上,“帶什麼禮,以後常來玩!叔叔給你們做紅燒肉!”又抬頭看向窗口,“阿朗,快下來呀。”
花祈夏清楚聽見自己耳朵側麵擦過她哥轉身時的一聲冷哼。
對於盛修的“怠慢”,燕度可有可無地忽視了,他眼裡隻有一個花祈夏,黑色的瞳眸聚精會神地一點點掃過她氣色尚好的臉,最後在她上揚的唇角頓了頓,眼裡笑意溢出來兩分。
“祈夏,你彆下來,我走了。”
燕度輕聲對她道,接著把懷裡的向日葵放到了桌子上,隨即直起身,朝花祈夏看過去,猶豫了一下,左手按在自己的唇角:“……這裡。”
“?”
花祈夏下意識抬手摸自己的嘴巴,指尖碰到一點葡萄渣,“!!”手裡露出來的雪花酪倏地往身後藏,花祈夏眼角偷瞥一旁的花明宇,對方正彎腰倒水,她忙對燕度做了個“噓”的手勢。
燕度會意一笑,他抬手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神秘地合在掌心,又變魔術似的張開手,“撲嚕嚕”“撲嚕嚕”飛起一隻五彩斑斕的金屬蝴蝶。
眨眼睛落在了花祈夏麵前的青石窗台上。
“路上看見買的,給你解悶兒!”
花祈夏怔然低頭,伸手撚起它銀亮亮的翅膀。
院子裡的燕度笑著揮揮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啦!”
天朗氣清,萬裡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