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辰宮的鎏金飛簷下,百盞宮燈將朱漆殿柱映得透亮,龍涎香混著禦膳房飄來的鹿肉羹香氣,在暖閣裡織成一張馥鬱的網。
慕容琉白垂眸理了理月白色衣衫的袖口,腕間的檀木珠隨著動作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
她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目光掃視著殿內——左相正給太子夾菜,銀筷子在青瓷碟沿碰出清脆的響聲;柳皇後拿著茶盞的指尖染著丹蔻,在燭火下像兩簇小火焰;陳貴妃鬢邊的赤金簪子晃動了一下,與三日前在翼王府時的慌亂判若兩人。
“啟稟陛下,傲雲太子求見。”
通報聲還未落下,殿門已被玄衣親衛推開。
獨孤夜踏上台階走進來,滿殿的珠光寶氣頓時失了顏色。
他依舊穿著那日在杏花塢見過的月白色錦袍,外麵罩著玄色大氅,腰間的墨玉在燭火下泛著幽光,連冠上的白玉簪都素雅得驚人。
“孤聽聞天辰的雅樂冠絕九州,今日特意攜新製的冰魄笛,為陛下賀壽。”他的聲音清冽如霜,抬手時廣袖翻卷,露出一截泛青的腕骨,“不知能否得到陛下的允準?”
軒轅易撫摸著胡須大笑,將壽紋金盞重重地放在案上:“好!太子既有雅興,朕便要聽聽這冰魄笛的妙處!”
滿殿的臣子齊聲附和,左相的笑聲最為響亮,震得帽上的珊瑚珠直顫。
琉白望著獨孤夜用指尖摩挲笛身的動作——那支笛顏色如凝脂,笛孔邊緣泛著暗青,分明是用千年寒玉製成的。
她前世在東南亞執行任務時,曾見過毒梟用類似材質的管樂器藏迷藥,此刻喉間突然泛起一股腥甜。
“阿澈,你說這笛音如何?”她側頭輕聲問道,目光卻沒有從獨孤夜身上移開。
軒轅澈正給她夾了一塊櫻桃酥,聽到這話抬眼,指節在案上輕輕敲了兩下:“寒玉凝聚聲音,本就容易引人的心神。”他把酥點推到她麵前,指腹擦過她腕間的檀木珠,“且看。”
獨孤夜已站到殿中。
他垂眸調了調笛孔,袖中滑出一條素色帕子,仔細地擦過笛身,才將笛尾抵在唇下。
第一聲清響散開時,琉白後頸的汗毛陡然豎起——那樂聲起初如溪澗破冰,清泠婉轉,但仔細聽下去,每七個音裡便藏著一絲極細的震顫,頻率與前世在中東見過的催眠聲波一模一樣。
“好——”右相拍案喝彩,杯中的葡萄酒蕩出漣漪,“這笛音竟比禦樂坊的絲竹還動人!”
柳皇後閉上眼,指尖在膝頭輕輕敲擊;陳貴妃的茶盞放在案邊,茶湯晃得幾乎要潑出來;連軒轅易都靠在龍椅上,嘴角掛著笑,似要睡去。
琉白握緊檀木珠,珠子硌得掌心發疼——前世她中過類似的催眠術,當時隊友在她耳邊連喊三聲“清醒”才破解了術法,此刻殿中百餘人,若真被催眠……
“王妃可是覺得不好?”
冷不丁的話音撞進耳膜。
琉白抬眼,正對上獨孤夜望來的目光。
他眼尾微挑,寒潭般的眼底浮著一絲譏誚,分明是看穿了她的警惕。
她喉間一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太子的笛,倒比話本裡的迷魂曲還妙。”
獨孤夜的指尖在笛身上頓了頓,樂聲陡然拔高,如鶴唳穿雲。
琉白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閃過中東沙漠裡被炸翻的裝甲車,血混著沙粒濺在護目鏡上的畫麵——這是催眠術觸發了她的創傷記憶!
“當——”
青銅編鐘的轟鳴撕裂了笛音。
軒轅澈不知何時站在鐘架前,手持鎏金錘,第二錘已重重砸下。
鐘聲渾厚如雷,與笛音糾纏著盤旋而上,時而如雙鶴爭鳴,時而似驚濤拍岸。
殿中眾人原本迷醉的神情漸漸清醒,左相的珊瑚珠晃得更快了,額角滲出細汗。
“好!好個鐘笛和鳴!”軒轅易拍著龍椅扶手,眼睛亮得驚人,“澈兒這鐘擊得妙,比當年老翼王在演武場擊的還響!”
琉白望著軒轅澈的背影。
他玄色的朝服被內力震得獵獵作響,發冠上的玉簪卻紋絲未動,每一擊都精準地壓過笛音的震顫頻率。
獨孤夜的眉峰漸漸擰緊,笛音裡的催眠暗線被鐘聲攪得支離破碎,可他的指法突然一變,笛音如遊絲繞指,竟順著鐘鳴的間隙鑽進眾人耳中。
“叮——”
琉璃盞突然炸裂。
右相案上的水晶葡萄杯碎成齏粉,琥珀色的葡萄酒濺在他緋色官服上,像一團血漬。
緊接著是左相的茶盞,柳皇後的玉鐲,陳貴妃鬢邊的赤金簪子“當啷”墜地——殿中所有玉、瓷、金器都開始震顫,細不可聞的“嗡嗡”聲裡,有宮女尖叫著栽倒,額頭撞在金磚上,血珠順著磚縫蜿蜒。
“阿澈!”琉白霍然起身,檀木珠“啪”地崩斷,十八顆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她衝向殿角的七弦琴,指尖掃過琴弦時,前世戰場的記憶如潮水般倒灌:地雷炸響的轟鳴,隊友濺在她臉上的熱血,敵方狙擊手瞄準鏡裡的紅點……這些記憶裹著濃重的死亡氣息,順著琴弦鑽進樂聲裡。
琴音起初如嗚咽,漸漸轉為肅殺。
獨孤夜的笛音突然走調,他踉蹌半步,指節在笛孔上壓出青白;軒轅澈的鐘錘懸在半空,額角滲出冷汗。
三股樂聲在殿中絞成亂麻,方才還在震顫的杯盞突然靜止,栽倒的宮女緩緩爬起,眼神裡的迷茫褪去,隻剩劫後餘生的驚恐。
“夠了。”琉白咬著牙撥最後一個音,琴弦“錚”地斷裂,割破她指尖。
鮮血滴在琴麵上,像一朵妖異的紅梅。
她望著獨孤夜發白的唇,又看向軒轅澈攥緊的鐘錘,喉間腥甜翻湧,“再爭下去,這殿裡的人……”
話音未落,殿中突然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未碎的杯盞都懸在半空,柳皇後的手停在撫發的動作裡,陳貴妃的帕子剛要去擦鬢角的汗——眾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連燭火都凝固成靜止的金紅。
琉白的指尖還在滴血。
她望著自己染血的掌心,突然想起秋痕說過的話:“王妃身上的殺氣,比血影衛二十年殺的人還重。”此刻這殺氣不受控製地彌漫開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脊背發涼。
“琉白。”
熟悉的玄色身影籠罩下來。
軒轅澈的鐘錘“當啷”墜地,震得她耳膜發疼。
他伸手要扶她,指腹觸到她冰涼的手腕時突然頓住——她的脈搏跳得極快,像擂鼓,又像將熄的燭火。
殿外突然刮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晃。
被定住的眾人陸續驚醒,左相的珊瑚珠“啪”地掉在地上,驚得他差點栽倒。
獨孤夜彎腰拾起地上的檀木珠,指尖在染血的那顆上抹了抹,抬眼時眼底翻湧著暗潮。
琉白望著軒轅澈發紅的眼尾,突然笑了。
她的笑極輕,混著喉間的腥甜:“殿下,我好像……把壽宴攪得太亂了。”
軒轅澈沒說話。
他解下外袍裹住她,指腹擦過她唇角的血漬,目光掃過殿中驚魂未定的眾人,又落在獨孤夜手中的檀木珠上。
殿外傳來更漏聲,九下,十下——子時到了。
“亂麼?”他低頭替她係好外袍的帶子,聲音輕得像歎息,“本王倒覺得,這才像你我該過的壽宴。”
琉白靠在他懷裡,聽著他急促的心跳。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力氣正一絲絲流失,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唯有他身上的龍涎香還清晰著。
迷迷糊糊間,她聽見獨孤夜的聲音從遠處飄來:“天辰翼王妃,果然名不虛傳。”
軒轅澈的手突然收緊。
琉白想抬頭看他,卻終究沒力氣,隻能任由黑暗漫上來。
臨閉眼的最後一刻,她聽見他在耳邊說:“彆怕,有我在。”
琉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唇色比案上未動的櫻桃酥還要蒼白。
軒轅澈攥著鐘錘的指節泛青,聽見自己喉結滾動的聲音——方才她被殺氣反噬時,他分明看見她眼底翻湧的血色,像極了當年在北境戰場,被毒箭貫穿心口的副將彌留前的模樣。
“當啷“。
鐘錘墜地的聲響驚得殿角鸚鵡撲棱翅膀。
軒轅澈的玄色朝服掃過滿地檀木珠,在金磚上拖出一道深痕。
他單膝跪在琉白身側,掌心貼上她冰涼的後頸,指腹觸到她耳後薄如蟬翼的皮膚時,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翼王府浴室,她舉著匕首抵在他喉間的模樣。
那時她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劍,哪像此刻,連睫毛都在發顫。
“琉白。“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青銅,“看著我。“
琉白的眼尾洇著薄紅,意識正像退潮的海水般消散。
她模糊看見軒轅澈的眉峰緊擰成川字,看見他發冠上的玉簪在燭火下泛著暖光——這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近到能數清他眼尾的細紋,近到能聞到他袖間龍涎香裡混著的一絲鬆煙墨味。
喉間腥甜突然上湧。
琉白本能地偏頭,卻被他扣住後頸按回原處。
他的拇指輕輕抹過她唇角的血漬,指腹的薄繭擦得她發癢。
下一秒,溫熱的觸感覆上她的唇。
這不是她想象中清貴疏離的吻。
軒轅澈的呼吸急促得像擂鼓,帶著點慌亂的力道,連帶著她額前碎發都被嗬得亂顫。
她能嘗到他唇上龍涎香的餘韻,嘗到自己唇角血珠的鐵鏽味,更嘗到某種滾燙的、幾乎要灼傷她的東西——是後怕,是劫後餘生的無措,是藏在他端方表象下,從未示人的洶湧情緒。
琉白的手指無意識揪住他腰間玉佩的流蘇。
前世在雨林裡被毒箭劃傷時,她咬著牙把箭杆拔出來;在雪山墜崖時,她抓著冰鎬在峭壁上鑿出血洞。
可此刻,她竟覺得這吻比那些生死關頭更讓她心慌。
“阿澈“她氣若遊絲地喚他,聲音被吞進他的唇齒間。
殿中不知誰的茶盞“哢“地裂開細紋。
柳皇後執帕子的手頓在半空,丹蔻染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帕子;陳貴妃鬢邊的赤金簪子晃了晃,目光在兩人交疊的身影上轉了兩轉,唇角勾起半分若有若無的笑;獨孤夜仍捏著那顆染血的檀木珠,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底暗潮翻湧如暴雨前的海麵。
軒轅澈的吻慢慢輕下來,像一片雪落在火上。
他抵著她的額頭,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蓋過了殿外更漏:“我在。“他重複著方才的話,尾音發顫,“我一直在。“
琉白的意識終於徹底沉進黑暗前,最後看見的是軒轅承攥緊的袖角——太子端坐在上首,玄色冕旒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正一寸寸剮過他們交纏的手。
殿外突然傳來小太監尖細的報時聲:“子時三刻——“
這聲報時驚醒了滿殿凝固的呼吸。
左相的珊瑚珠“啪“地掉在地上,驚得他踉蹌半步;有宮女低低的抽氣聲像遊絲般漫開;連向來端方的禮部尚書,此刻都垂著老臉,耳尖紅得要滴血。
軒轅澈將琉白打橫抱起時,玄色外袍滑落半寸,露出頸側一點紅痕——那是方才她掙紮時,被琴弦劃破的指尖蹭上的血。
滿殿目光追著他的腳步,有驚歎,有疑惑,有暗藏的刀光劍影,像無數根細針,紮在他挺直的脊背上。
“擺駕翼王府。“他對候在殿外的暗衛沉聲道,聲音已恢複了慣常的清冽,“傳太醫院院正,即刻來府。“
柳皇後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翡翠鐲。
殿中龍涎香仍在飄,可方才那陣亂了的弦,終究是再難彈回原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