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變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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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至今為止的人生裡,梁初楹一直恨著梁聿。

梁慶說要把梁聿帶回家的時候,他跟王依曼大吵一架,那時候她才七八歲,第一次見到那樣執拗的梁慶。

在她印象裡,父親總是溫柔謙遜的,而母親要更好強一些。

他們爭吵,摔爛了家裡的玻璃杯,王依曼決定跟梁慶離婚,拎著行李箱離開家門,梁初楹的撫養權被判到父親手裡,此後再也沒見過媽媽。

氣溫哆哆嗦嗦地下降著,那些摔碎的玻璃杯殘渣都還在原地,爸就往家裡領進來一個孩子,比她小不到一歲。

梁初楹很難給這個孩子好臉色,就是因為這個孩子,所以她家落得雞犬不寧的地步、所以媽媽才會走。

她在梁慶麵前發過脾氣,問他那孩子到底是誰,是不是他的私生子,梁慶摘了眼鏡揉一揉眉心,叫她彆管那麼多:“爸沒有做過那種事,梁聿他是我朋友的孩子,丫丫不要多想,我從未背叛過你和媽媽。”

“梁聿”是梁慶後來給他改的名字,他以前姓“崔”,梁初楹在心底冷笑,倒是從來不知道她爸還有個姓“崔”的朋友。

梁初楹搞不懂他為什麼寧願跟王依曼鬨翻也要替彆人家養小孩,梁慶總是歎氣,說告訴她了她也聽不懂,然後固執己見地,把梁聿帶進家門。

梁聿進門那天,臨近過年,冷空氣挨家挨戶地造訪,大雪覆蓋華城幾百裡長路。

天色混沌,暴雪壓塌供電線路,應急燈在樓道投下搖晃的虛影,家門口落滿了車輪碾過的痕跡,間或夾著幾串零散的鞋印,頃刻被新落下的雪覆蓋。

梁慶是親自開車去幾十公裡以外的老街區把梁聿接回來的,車轍印蔓延了一路,停在居民樓底下,梁聿拎著一個黑色書包下來,很禮貌地跟梁慶道謝。

“麻煩……爸爸了。”他叫不熟練。

梁慶的視線穿過鏡片落在小孩子身上,停頓兩秒後笑起來:“不當事,腦袋不疼了吧?”

梁聿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嗯”一聲以後就再沒說話。

家裡的窗戶結了一層薄薄的霜,過年的窗花都貼不牢,紛紛掉了下來。

梁初楹趴在樓梯欄杆上,落地窗外是雪景,雪粒壓彎枝頭,她的眼神也冷若寒冰,大剌剌地盯著剛進家門的他。

梁聿那時候個子還不算高,穿得也很單薄,棉鞋被浸濕一大片,像沒幾件衣服一樣,一件輕飄飄的白色薄絨襖子被風一吹就掀開一個角,圍巾遮住大半張臉,眼睛裡跟蒙了一層霧一樣,模模糊糊的。

那時候梁初楹太小,也沒想過,如果她爸真的心疼這個孩子,怎麼會在這麼冷的天一件衣服都不給他買,叫他穿一身春裝就跑來。

他抬頭看見梁初楹,小女孩絲毫不掩飾對梁聿的惡意,小拇指勾著唇角往兩邊扯,對他做鬼臉。梁聿眼神沉寂,透露出不符年齡的安靜,淡漠盯了她幾秒,像是因為近視而眯住,那眼神晦澀難懂,上上下下將她掃描了一遍,梁初楹莫名怵了一下。

下一秒,他又笑得很乖,足夠迷惑人心,皮膚像雪一樣白淨,臉跟妖精似的,眼睛裡模糊的霧似乎要化成水溢出來。

梁初楹默默把手放下來,在心底罵他裝模作樣,轉身回房間裡了。

梁聿確實是個心思很重的人,從小就這樣,看上去倒是逆來順受的,撿她扔下去的玩具,再一步一步跑上來還給她,梁初楹氣不過,會在他麵前把玩具又重新扔下去。

每當這時,梁聿牙齒抵住下唇,眸若死水,但那點表情快得幾乎都捕捉不到,下一秒又莞爾,佯裝無奈地跑下去重新撿給她,說姐姐不要再鬨他玩兒了。

跟狗一樣。

但隻要梁慶不在旁邊,他就沒什麼表情,最愛做的事情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梁初楹背後盯著她看,陰森森的,那眼神跟井裡冒出來的水鬼似的。

梁初楹一直對他沒什麼好感,覺得他方方麵麵都惹人討厭,還會做出一些幼稚的、小孩子在父母麵前的爭寵行為,以排擠梁聿。

然而,她有一點想錯了。梁聿在家裡似乎沒什麼地位,梁慶將他帶回家,但並未給予多少關注。

這也說得過去,她爸突然從某一天開始就變得極為忙碌,梁初楹以為是升遷的緣故,事情多起來以後,他鮮少注意姐弟倆的日常生活。

而梁慶第一次因為梁聿而教育她是二人上高中時,一起騎車回家的路上,她不小心把梁聿連人帶車一起撞進池塘裡了,這件事鬨得太大,街區的人口口相傳,梁慶不得不上心起來。

她上高中之後才學會騎自行車,當時被石子絆了一下,車輪一歪就朝旁邊梁聿的車上撞了過去,他連人帶車翻進下麵的湖裡,梁初楹登時慌了。

梁聿不會水,差點溺死,梁初楹立馬騎回家叫人把他撈了起來,後來梁聿就高燒了將近一周,梁慶連連搖頭,語重心長地教育了她好一陣。

梁初楹站在爸爸麵前,兩邊的手指絞在一起,說她又不是故意的,也沒想到會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梁聿微微轉醒,臉因為發燒而泛紅,睫毛不安地抖動,眼眶也燒成血紅色,用滾燙的手牽住梁初楹,嗓音啞,斷斷續續地吐著熱氣:“……不怪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像是很乏力,說完就又閉上眼睛,嘴唇發白,一直牽著梁初楹的手沒鬆,熱熱的,但很有力氣,並不像表麵上病得這麼厲害。

梁初楹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抿著唇,心臟像泡軟的發菜,細小的葉子一道一道繞在一起,糾結難纏。

細細算來,梁聿沒做過什麼壞事,甚至對自己還不錯,每年梁初楹過生日他都會拿出為數不多的零花錢給她送禮物,隻是梁初楹沒太在意過,向來是看都沒看就不知道塞到哪裡去了。

這次雖然不是出於她本意,但她確實差點害死梁聿,梁初楹願意坦然承認錯誤,聲稱隻要梁聿病好,以後二人姐弟相稱。

床上的人小臂僵了一瞬,不知喜怒。

梁慶歎氣扶額,說,她以後不許再跟梁聿置氣,大家總得做一家人,何至於要把事情鬨成這番田地。

溺水後遺症消失得很快,梁慶叫梁初楹在他病好以後兩個人好好聊聊,倡導他們冰釋前嫌,於是她切了一顆蘋果,給梁聿端過去。

梁初楹敲敲房門,裡麵聲音淺淡,叫她進去。

梁聿正坐在書桌前補落下的卷子,梁初楹是藝術生,學畫畫的,文化課壓力沒有他重,但是也沒學得太好,第一年高考成績夠念西安美術學院,但她自己心裡有執念,沒去,又複讀了一年,所以梁聿今年高三,她算高四。

屋子裡陳設簡單,桌椅都很老舊,是從梁初楹房間裡搬出來的舊木桌,邊緣布有不少劃痕,瘸掉的一個腳被他用草稿紙墊起來。

梁初楹把果盤放在他手邊,探頭看了一眼他寫的作業,各種公式和圖形,她看得頭痛,就記住了那隻握筆的手。

大病過後,蒼白無力,指甲蓋都不是粉紅色了,因為皮膚太薄,皮肉底下蜿蜒盤繞的血管都能看得很清楚,血管上留了一排整齊的針眼。

“我爸叫我在你醒了以後再好好道一次歉。”梁初楹說。

她彆彆扭扭的,聲音低若蚊嚀,語速飛快:“對不起。”

梁聿瞥了一眼她切的水果,輕輕笑:“姐姐真是沒做過家事,蘋果皮也沒削,核也不剃,就這麼切給我?”

“你還來勁了?挑三揀四的……”

梁初楹下意識伸手要把果盤端起來,那隻布滿了針眼的手驀地又將她摁住。

體溫不高,跟沒有血在流動一樣,他應該真的是妖精。

梁聿稍稍偏頭,語氣溫和:“逗你玩兒的,姐姐第一次送我東西,我會吃掉的。”

這話說得好可憐,任是梁初楹,也不免皺了眉:“你應該很討厭我才對吧,為什麼還說不怪我?”

梁聿默然了一瞬,眼睛移到彆的地方,又快速移回來,“姐姐不是說了你不是故意的嗎?”

“就算是故意的……”他語調變柔和,“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壞,姐姐隻是誤會我了。”

他的指尖還停留在梁初楹手背上,微微用著力,笑容輕浮,語氣平緩:“現在知道我並不像姐姐想的那樣就行了。”

梁初楹頓了一下,把手抽出來,梁聿唇角滯住,視線仍舊像根針一樣紮在原處。

她蹙一下眉,半信半疑,咕噥了一個“哦”字,隨即頗感不適地離開了梁聿的房間。

房門被“哢噠”一聲關上,梁聿漆黑的瞳孔遷移到手邊的蘋果塊上,果肉斷麵氧化出了鏽色。

他麵無表情地低睫,安靜著用布滿針孔的手叉起一塊,在嘴裡含了一會兒,沒舍得咽,仿若能止渴。

“…………”

隔天,梁聿可以正常上學,不過梁初楹是在複讀班,倆人碰不著麵。

梁初楹吃不慣學校食堂,午餐一般都是梁慶或梁聿做好了壓進保溫桶裡叫她帶著,而梁慶恰好出差一周,這周家裡的飯菜都得梁聿做。

她站在學校走廊裡把飯盒打開,前兩層是飯菜,第三層,是削得很漂亮的兔子蘋果,跟工藝品一樣。

她暗暗評價,梁聿的蘋果確實切得比她好。

梁初楹拿起一個塞嘴裡,甜得她眯起眼睛。

脆生生的,像是精心挑選過。

雖然梁初楹不再針對他,但還是很難說服自己跟他親近起來。

二人的關係仍舊算是不冷不熱,梁慶在家的時候,倆人還能被強迫搭幾句話,現在梁慶不在,平時連說話的切入口都找不到。

前幾日華城突起陣雨,家裡也泛起潮濕來,他們住的小區也是幾十年前建的老房子了,空間是大,兩層樓,但年代還是比較久遠的,一到雨天就黏答答的叫人頗為難受,梁初楹一直捱到淩晨一點都沒睡著,腦子裡像是在放電影。

忽而,她聽見房間裡有細細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梁初楹倏地從床上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覺得像老鼠啃東西,於是她立馬跑了出去,在走廊裡踱來踱去,腳步聲把梁聿驚醒。

他穿著過大的睡衣,烏發柔順地垂在耳側,在視線不明朗的情況下,右眼眼皮上那顆痣仍然清晰可見,鎖骨上也有,不過沒眼皮上那顆惹眼。

梁聿打開門問她怎麼了。

家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梁初楹猶豫再三,隻能向他求助:“我房間裡好像有老鼠。”

梁聿思索了幾秒,提議:“那你今天睡我房間?”

“你認真的?”她瞪大眼。

梁聿低低笑了幾秒:“在想什麼?我的意思是,怕就跟我換房間。”

他指了指身後,梁聿的房間是原來的客房,空間沒有她的大,擺了一張兩米的床和一張長方形舊木桌子,連窗簾的質量都很不好,非常透光,敏感一點的人估計睡不踏實。

但那也總比跟老鼠睡在一起要好,梁初楹向來不會苦了自己。

她沒有推拒,剛走進去沒幾步,腳尖踢到什麼東西,梁初楹頓住腳步,視線下移,撿起來一看,動作立刻變得極為僵硬。

是三級片原碟。

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梁聿的視線也順著她搭在肩上的頭發落向她手中,他連一點羞恥的情緒都沒有,神態自若:“驚訝什麼,這不是姐姐之前溜進我房間,放在我枕頭底下的嗎?”

就是因為是自己乾的,梁初楹才覺得臉熱,說話也難得結巴起來:“我……你為什麼不扔掉?”

“我以為這是你的品味。”他不緊不慢地說,接過她手裡的碟片,再抬眼,漂亮的眼睛追著她窘迫的表情不放,似乎覺得好玩,玩味地喊她,“你自己看過嗎,姐姐?”

“當然沒有。”梁初楹鄙夷。

梁聿點點頭:“我還以為是你特意挑選給我的,看來你不知道這碟裡的主角是什麼關係。”

他笑了,輕張唇齒,突然放慢語速念:

“紅線是藏在血管裡的,你不要不承認。”

聽見這話的瞬間,梁初楹的臉乍一下變得煞白,難以置信地看向他,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梁聿注意到她的表情,眉眼之間顯得更加深不可測,笑聲從他淡紅的唇縫間溢出來,連胸腔都在震動。

他摸著方形碟片盒子的邊沿,解釋著:“這是裡麵的一句台詞,我印象很深。”

梁聿意有所指地看向她,那眼睛半彎著,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他的目光如涓涓細流一樣與室內微弱的光線融為一體,粘稠凝滯,又極富攻擊力,如同細密的針線,要將自己縫進眼前人的眼珠裡。

“所以當初姐姐把這個放進我房間,叫我很是……”梁聿討好似地看著她,說,“心情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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