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
明思出了孝,去城外的南山寺給母親點了一盞長明燈,回程途中遇著大雨,便就近尋了個客棧。
掌櫃說已有貴客入住,不再接待客人,銀燭舉著傘與掌櫃商議,卻無功而返。
明思不想為難掌櫃,準備離開時,掌櫃不知怎麼又改了口,答允了她們。
扶著銀燭的手下馬車時,明思敏銳察覺到陌生的視線,一抬頭隔著雨幕瞧見了站在三樓欄杆旁的陌生公子,她覺得有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來,這幾年守孝深居簡出,見得人太少。
如願進了客棧,雨下得越來越大,隻好在客棧留宿。
夜半時分,明思被一陣嘈雜驚醒,起身想喚銀燭,卻突然闖進來一個手持利刃的刺客,當場將匕首橫在明思的脖頸,“不許動!”
緊接著,一群人蜂擁而至,那位陌生公子站在其中氣質出眾如鶴立雞群,明思仍舊覺得眼熟。
銀燭嚇得要哭了,“快放開我家姑娘!”
“都不許過來,不然我殺了她!”刺客用劍挾持明思後退,靠近了窗子。
窗外電閃雷鳴,貼著明思頸項的匕首閃著寒光,她的手搭在桌沿,摸到了睡前取下的首飾。
銀燭還在喊:“我家姑娘乃平南公府大小姐,你傷了她國公爺不會放過你!”
許是聽見平南公的名號刺客的呼吸頓了須臾,明思當機立斷往後仰頭,回身用儘全力把手上握住的金簪狠狠地插進了刺客的喉嚨。
“噗——”滾燙的鮮血灑了明思一臉,匕首跌落時在她頸側劃破一絲皮肉。
那位氣度不凡的公子站在人後,漆黑的眼眸凝望著她,明思猛地想起來幾年前入宮見過他,這哪是誰家的公子,乃是東宮太子——裴長淵。
裴長淵的呼吸貼著明思側臉,像極了那日熱血迸濺在臉上。
明思咽了咽喉嚨,顫著嗓音說:“還要多謝殿下為臣女隱瞞此事。”
無論是被刺客半夜闖入閨房,還是她用金簪殺了刺客,傳出去對她的閨名都有礙。
“你要如何謝孤?”裴長淵像是戲弄夠了,抬起了頭,盯著她泛著水光的眸子。
距離一退,明思仿佛溺水之人探出水麵,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兩下才緩過語調,“臣女這個人都是殿下的,殿下想要如何謝都可以。”
“是嗎?”裴長淵緩緩挺直了脊梁,耐人尋味地說:“孤記得你與信陽侯府的三公子還有婚約在身。”
明思本就勾著太子的脖頸,他一站直,她的身子也跟著上抬,在燭火輝映下儘顯窈窕身姿,明思卻顧不上羞恥,緩緩將臉貼在太子健碩的胸膛上,柔聲道:“那不過是父輩戲言,臣女是殿下的人。”
“你要記住你這句話,”帶著薄繭的指腹揉紅了明思白皙的耳垂,裴長淵眼眸深如潭水,“孤不喜歡自己的東西打著旁人的印記。”
“是。”明思一臉順從,微微摟緊了她勾著太子的手腕,討好道:“殿下能否幫臣女一個忙?”
裴長淵輕哂:“你還沒給謝禮,又要孤幫忙,豈不是欠得太多?”
“債多不壓身嘛,”明思下頜搭在太子胸前,眨了眨濃密的羽睫,眼巴巴地仰望他,“臣女想給舅舅寄封家書。”
若是太子肯出手,這封信定能更快更安穩地到達舅舅手中。
“準了,”裴長淵鬆開她的腰肢,“去寫吧。”
“謝殿下!”明思眉飛色舞,一時忘了腿疼,從梳妝台上跳了下來,差點摔個狗啃泥。
“嘖,”裴長淵皺著眉頭撈了她一把,“毛毛躁躁。”
“嘿,殿下稍等。”明思扶著太子站穩,趕忙去寫信。
明思長話短說,一刻鐘就寫好了,將信箋塞進信封,蓋好火漆印,遞給了一旁坐著的太子。
裴長淵看了眼,放回書案,“先擱著,就寢吧。”
明思被牽著走向床榻,還惦記著信,小聲說:“殿下可彆忘了。”
裴長淵隨意應了聲。
下了幾日雨,天終於放晴,明思一早被窗外照射進來的日光晃醒。
自然的,屋內再沒彆人,太子還真是神龍見尾不見首,來去匆匆。
明思穿上衣裳先去看信,生怕他忘了,好在信已不見,放信的地方多了一個金紅色螺鈿漆器錦盒,打開一看,裡邊擺著一整套雕刻著鳶尾花紋樣的寶石頭麵,華麗精美,非宮外尋常物件可比,的確比那支銀簪好過千百倍。
“姑娘。”銀燭在門外輕喚。
明思隨手合上錦盒,幾步過去拉開了門,一股煙熏火燎的氣味撲了進來,還伴隨著叮鈴咣當的叫喊聲。
“怎麼回事?”明思皺了皺眉。
銀燭指著外邊,“聽說是老夫人的院子走水了。”
“走水?”明思往外走了幾步,透過屋簷看見天空中飄著一縷黑煙,“下了幾日雨,今天日頭還沒把地麵曬乾,這也能走水?”
銀燭心直口快:“奴婢看是演的吧,您才說要嫁妝單子就走水了,嫁妝單子八成是被燒沒了。”
明思回頭瞧了眼銀燭,誇了句:“好銀燭,越發聰明了。”
銀燭笑不出來,“不是奴婢聰明,是有人把咱們當傻子。”
“是啊,我們都當了十幾年的傻子。”明思喃喃自語。
銀燭急切地問:“這可如何是好?姑娘不是要寫信給舅老爺,寫好了嗎?奴婢找人送去揚州。”
“信已送出去,”明思抬手揉了揉耳朵,仿佛昨夜的觸感尤在,她轉身回屋,“先不管,餓了。”
“是,奴婢這就去傳早膳。”銀燭望著正院的方向跺了跺腳,瞧著倒像是恨不得吃了那黑煙。
明思笑著搖搖頭,這丫頭比她還要著急。
洗漱完,明思在花廳用早膳,雙生子先後跑進來,連聲喊著:“阿姐阿姐。”
“慢著點,彆摔了,你們倆吃過早飯沒有呀?”明思放下筷子,一邊攬著一個小家夥。
“吃了,”明歲安梳了雙丫髻,點頭時絹花跟著晃動,她看了眼桌上,指著一碟子雲片糕說,“阿姐,我還想吃。”
“好,”明思拿了兩片糕點,給了一個小妹,另一個遞給小弟,“嘉平吃嗎?”
“吃的,謝謝阿姐。”明嘉平坐在圓凳上咬雲片糕。
周嬤嬤含笑看著三位小主子說:“小公子和小小姐玩了半晌,吃過早膳也克化了。”
“那就陪我再吃點,”明思端起蝦仁粥喝了兩口,吩咐道:“周嬤嬤,一會你帶他們到屋裡去,正院走水,此時魚龍混雜,彆讓他們出去了。”
周嬤嬤說:“奴婢曉得,和白榆一直看著呢。”
誰都知道明思雖然回府了,可府裡物是人非,滿府豺狼虎豹盯著她們幾個呢,周嬤嬤一刻也不敢大意。
正說著,銀燭通稟邱嬤嬤來了。
明思給周嬤嬤使了個眼色,周嬤嬤便帶著雙生子回屋。
“奴婢給大小姐請安。”邱嬤嬤略微福身,禮行得敷衍。
明思喝著粥隻當沒瞧見,“邱嬤嬤是來送我母親的嫁妝單子嗎?”
邱嬤嬤裝模作樣道:“大小姐可不巧嘞,今早不知哪個眼瞎的,把老夫人院裡的西廂房點著了,嫁妝單子存放在裡頭,隻怕是已經燒成灰燼了。”
“這麼不巧?”明思纖長的手指捏著瓷匙,在碗壁間輕碰發出叮當聲,關切地問:“沒燒著祖母吧?”
邱嬤嬤說:“老夫人福緣深厚並無大礙,就是大小姐要的東西沒了。”
“真沒了啊?”明思偏頭睇了邱嬤嬤一眼。
邱嬤嬤有老夫人撐腰,也不怕明思,搪塞說:“千真萬確,老夫人說大小姐先養傷,不必憂心管家之事。”
明思收回目光:“那好吧。”
邱嬤嬤得意地想小丫頭就是好應付,卻又聽見明思說:
“當初我父親給我母親的聘禮是從公中出的,我外祖把聘禮原樣添進了嫁妝中,那聘禮單子總有吧?”
沒想到明思還有後手,邱嬤嬤一口氣憋在喉嚨裡,愣了片刻才吐出一句錯漏百出的話:“大小姐在西北不知道,之前咱們家裡遭賊,從前的賬冊都被偷了。”
明思點點頭,“這樣啊。”
邱嬤嬤見明思信了的樣子,繼續說:“可不是嘛,十幾年前的賬冊都找不著了。”
未免明思還要什麼賬冊,邱嬤嬤乾脆斷了她的後路。
“我母親的嫁妝單子被火燒了,我父親的聘禮賬冊被人偷了,”明思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邱嬤嬤,“那我父親襲爵後宮裡曆年的賞賜單子呢?”
一句接著一句,邱嬤嬤傻眼了,攥著手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這奴婢也不清楚。”
“不會也被賊子偷了吧?”明思把碗擱在桌上,碗碟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語氣緊跟著冷厲起來,“看來我得去敲登聞鼓請罪,免得將來皇上怪罪治家無方,堂堂國公府還能被賊子偷得一乾二淨,連賞賜單子都保不住!”
“大小姐。”邱嬤嬤聽見登聞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臉上青白交加,“當、當然沒有被偷,奴婢、奴婢……”
禦賜之物既是天恩也是家族的榮耀,每一件都會登記在冊,並且將冊子好生保管,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邱嬤嬤哪敢說這東西不見了,傳出去落得個‘不敬尊上’的罪名,幾個腦袋也不夠砍啊!
“沒有被偷就最好了,”明思睨著跪在地上的邱嬤嬤,“一個時辰內沒瞧見賞賜單子,我就去敲登聞鼓,反正我明思丟的臉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樁。”
沒了用早膳的胃口,明思站了起來,“銀燭,回屋。”
“姑娘慢點。”銀燭扶著明思,嘴角忍不住上揚,走出花廳才說,“姑娘真厲害,那老虔婆嚇得額頭冒汗了。”
“昔日就是對他們太好了,把我當成一隻溫順的狸奴。”
明思在西北長大,經曆過戰場狼煙,見過殺人也殺過人,能被長房擺一道不過是念及血脈相連,從不對親人設防。
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卻被親人狠狠從後背刺了一刀,這無用的血脈,是時候斬斷了。
明思發作了一通,不到半個時辰,賬房管家就把賞賜單子原模原樣地送到了東苑。
父親襲爵也有十餘年,賬冊厚得很,明思坐下來翻了一會,自從父親戍守西北後,恩賞一年比一年多。
明靜芙口口聲聲平南公府的爵位是世襲,可若沒有父親在西北戍衛的功勞,憑大伯父的五品官,宮裡頭會逢年過節的賞下恩典嗎?多少世襲的爵府都已逐漸沒落,空有個殼子。
銀燭站在一旁瞧了幾眼,“每年宮裡賞下這麼多宮緞,送去西北的還不足三分之一,還有好些皇後娘娘賞的頭麵姑娘都沒見過。”
食物酒水便罷了,可綢緞、頭麵、器物哪個不能往西北送?偏生霸占著全歸了長房。
明思沉著眸,“這些年確實是讓長房吃撐了。”
幾本厚厚的賬冊把明思看的頭暈眼花,看到午後也沒看完,但心裡已經有了底,這其中的賞賜,有大半她是沒見過也沒聽過的,甚至這三年她在京城,長房還能瞞報宮裡的賞賜,說給她聽的和賬冊完全對不上。
不怪人家把她當傻子,她是真蠢。
西北苦寒,父親常把皇上的賞賜分給軍中將士,他們的吃穿用度也沒比百姓好上多少,每逢秋季,母親還會和府裡的丫鬟婆子一起為將士縫製冬衣,常教導她奉行節儉。
可長房倒好,沾著父親從戰場上浴血拚殺得來的光,個個養得膘肥體壯,最後還想霸占整個明家,連幼弟的性命都不顧。
長房這般行徑,明思不得不多想,父親出事,是否有長房的手筆呢?
“姑娘?姑娘?”銀燭抬手在明思跟前晃了晃。
明思回過神,暫時壓下心裡的思緒,問:“怎麼了?”
銀燭指了指門外,“老夫人院裡來人,說是信陽侯夫人帶著孫三公子來了,請您過去。”
“據說是來提親的,”銀燭壓低了聲音,不滿道:“信陽侯府到底懂不懂規矩,哪有人下午來提親。”
明思放下賬冊,揉了揉酸痛的雙眼,語氣篤定:“不是來提親。”
“啊?那您還去嗎?”銀燭不解。
“去啊,讓人打熱水來,我要梳妝,”明思起身把賬冊收好,“先讓他們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