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以後,回憶當時,隻覺天地皆廣,而他眼裡,隻有一人。
那夜的火樹銀花,在少年心裡灑下了種子,隻是當時不知,後來誤人誤己,後悔不已。
從宮裡出來得甚晚,陸曜原本當與陸太師同乘一輛馬車,可當陸夫人和陳稚魚回她們的轎子時,卻見陸曜正坐在裡頭閉目養神。
陸夫人遲疑了一下,見陳稚魚低著頭大氣都不出一下,還是伸手推了推兒子。
陸曜睜開迷蒙的雙眼,一開口酒氣甚濃:“娘回來了,宮宴結束,咱們回吧。”
陸夫人歎聲:“你怎麼在這兒?”
陸曜頓住,看著母親,又看了眼將頭低得死死的陳稚魚,才恍然一般:“兒醉了酒,走錯了轎子。”說罷,就要起身,隻是動作搖晃,好似一個不穩就要摔下去。
見他這樣,陸夫人哪裡能趕他走,摁住了他的手臂,歎聲道:“喝醉了就好生坐著吧。”
而後掀開車簾囑咐了外頭的隨從一句,叫他去太師的馬車說一聲。
隨從去時,太師還在等兒子,得知他醉酒去了他母親那兒,擺了擺手,便獨自一人占著這輛大馬車了。
馬車緩緩駛離,出了那宮門,陳稚魚才覺得沉悶的氣息鬆了些,但在這對母子麵前,她的頭垂著,滿頭珠翠墜得她脖子疼,這一天下來都熬過了,偏這會像是熬不住了一般,又不敢肆無忌憚地靠著車壁。
路上,起先靜了一會,陸夫人同木婉秋說了好一會兒話,難免惆悵,再加上今夜皇帝的賜婚,變故一生,叫她沉默了好久,直到她不經意看到自己的兒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看,她目光跟隨,看過去,原本沉悶的心一輕,緩了口氣,道:“今日跟著進宮,可有什麼話問我?”
這話自然是問陳稚魚的,聽到問話,陳稚魚便抬起頭來,看著陸夫人沉潤的目光,暗自想了會,陸夫人問她這種話,是不是因為那會兒木姑娘的事,她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她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先前因著陸大公子和木姑娘,田嬤嬤曾提醒過她,保不齊田嬤嬤也將那日的事告知了陸夫人,所以今天陸夫人才想看看,自己會不會因此試探些什麼。
想了想,陳稚魚道:“倒是有一處不解,關於二皇子妃,不知能不能問。”
聽到她問的是這件事,陸夫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變得帶了幾分欣賞,暗道她心思敏銳,當時隻是隻言片語,她卻能從中察覺到彆的來。
“自家人麵前,但問無妨。”
陳稚魚點點頭,說:“我聽您和張夫人談,說趙大人要告老還鄉時,二皇子妃身子便不好了,隻覺這兩者沒什麼關聯,但放在一起說,是因為中間有什麼關竅嗎?”
陸夫人讚許地看著她,說:“你很聰明,知道抓重點,隻是此事……你一小姑娘,我擔心說了你心裡難受。”
這樣說便是存有陰私了,陳稚魚微默,似在思考,想了會,她說:“不管是什麼事,都是真實發生了,好與不好,我都想知道。”陸夫人三緘其口,想來那其中醃臢不堪,難與人言了。
陸夫人深吸了口氣,才說:“趙氏近兩代,一代不如一代,再往下走,已經無人可入朝堂,曾經的鼎盛之家逐漸蕭條,我這樣說,你可能明白一些?”
陳稚魚一點就通,接下來的猜想,也叫她心有惴惴。
“無勢的家族,無法為二皇子提供便利,趙家淡出朝堂,二皇子妃占在那個位置變成了多餘是嗎?”
陸夫人點頭:“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二皇子娶妻的人選已然是往頂格挑選,若丞相府勢頭正足,嫡出的女兒做太子妃都使得,正是因為在走下坡路,才將女兒配了個皇子保榮華。”
隻是當年丞相也沒算到,二皇子野心勃勃,如今皇帝也更偏袒於他,那他的女兒在那個位子上,使不出力來,就會淪為棄子,而他恐怕也無法護其左右。
陳稚魚聲音艱難,眉頭微蹙:“所以,二皇子妃並非自然病倒,而是有人刻意為之。”這個想法,令她渾身打了個冷顫,話至此處,啞口無聲。
陸夫人看著她,知她年紀小,再如何機靈聰慧,麵對這種殺人不見血的事,心裡害怕也是正常的。
聲色淡然,仿佛在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天家的人,為那個位子,不知死了多少人。”
二皇子妃無辜嗎?當然無辜,但奪嫡就是慘烈的,相比起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死幾個人就能成就霸業,再軟的心腸也能硬起來了。
陳稚魚心裡有悲,為一個全然不認識的女子而悲。
“到底為他生兒育女,怎就忍心了?”她忍不住喃喃。
陸夫人並沒有斥她婦人之仁,反而覺得有這樣慈悲柔軟的心腸難得,這是沒有被陰謀算計浸泡過的乾淨心腸,她的世界很乾淨,自然不能理解這些。
“皇權,真是個吃人的東西……”
此事告一段落,陳稚魚的心低沉了下去,便是在陸夫人麵前也沒怎麼遮掩,陸夫人隻是歎氣,沒有立即告訴她這種事情她要習慣,往後她入了陸家,慢慢就會懂,這世間事,不是付出了真感情就會有回報。
倒是陸曜,靜默看著她,聽著她的溫聲細語,這一刻,認識了一個全新的她。
菩薩心腸,悲天憫人。
世間少有這般人。
已經很夜了,陸夫人本意是叫陳稚魚跟他們回太師府歇一晚,明日一早再送回去,陳稚魚婉言拒絕,隻道還未成婚,不好夜宿。
也是這麼個道理,等馬車到了陸府,陸夫人又加派了一些人手護送他們回去,沒想陸曜也不下去,隻說親自送送。
陸夫人沒什麼意見,畢竟兩人都被賜婚了,過了明路的,未婚夫送未婚妻回家正常,她也想他們能多多相處,培養出感情,等婚後,叫她早日抱上孫子。
他們都同意了,也沒人問陳稚魚一句,她樂不樂意?
陸夫人一走,馬車裡隻剩下他們二人,更加不自在了。
不自在的隻有陳稚魚,陸曜好得很。
方才一路他就想說的話,此刻也說出來了。
“滿頭的朱釵頂的脖子不疼嗎?眼下無人,夜也深了,你可將頭上的取下一些。”
麵對她今日異常的打扮,雖沒人告訴他,他也清楚,陳稚魚絕非是為了顯擺富貴才這樣穿戴,結合她今日不甚穩重的行為,他就知道這丫頭藏拙裝樣呢。
陳稚魚心裡暗道:你不是人?
又有些無奈,原本自己一個人回去,在路上就摘了,誰知這位大爺還要跟著,當著他的麵,如何卸釵環?她也不知哪個固定的那綹頭發,萬一一拆就披頭散發,她總不好當著他的麵梳發吧?
“馬上就到了,等回了再卸。”她說道。
陸曜隻當她不好意思,沒有強製她卸下來,隻看著她眼神柔和,問她:“你憐憫二皇子妃嗎?你與她並不相識。”
陳稚魚沒想他會提起這件事,但對這個問題,幾乎不用思索,她就說:“無論身份高低貴賤,弱勢之人,可憐之人,遇到不公,被人算計,都無法做到沒有一點觸動吧?”
陸曜默了默,靠在車壁,看著她清潤的眼眸,道:“京城裡的人,像你這樣的少。”
陳稚魚不由看向他,看進他的眼睛。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論是誰,隻管利己,有時候自身難保了,哪裡會看到彆人的苦難,這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每個人都牟足了勁往上爬,為了爬上去,什麼事都敢做。”
陳稚魚垂下眼皮,緩慢地沉了口氣,她如何不知這樣的道理,可即便知道,心裡依舊如鯁在喉,難以舒緩。
“……二皇子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若是個極壞的人就好了,這樣,即便下場淒慘也不覺可惜,不,也不能這樣說,即便她做了壞事,也不該這樣退場,大齊律法能治罪,就算做了壞事,也有金科律令,而不是死在陰謀算計裡。”
她喃喃著自說自話,陸曜便這樣看了她一路,眼中溫柔化成水,她沒看到,他亦不知。
夜深人靜,陳稚魚回到小院落時,周邊的各戶人家都熄燈歇下,她與陸曜告彆,轉身進了院內,一時鬨騰了一陣,卸了釵環,沐浴更衣,一切做完,才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渾身又輕又自在。
躺在床上,用柔軟的棉被將自己裹住,才舒服地喟歎一聲。
剛躺下沒多久,門被喚夏敲響,她連忙起身披了件衣裳出去,隻見喚夏喜洋洋的一張臉,笑說:“陸公子折返回來,說是有東西忘給您了。”
親自折返,她不好不親自過去見一見,可現在她頭發都披散了,穿的也不齊整,難道讓他等著自己進去梳妝,眉頭擰了一下,進屋拿了個冪籬,將自己頭到腰都罩住,才抬步出去。
剛走進,還是用門擋了下自己身體,露出腦袋來,目光落在他身上時,見他雙眸晦暗,醉意漸深,輕聲問:“陸公子怎麼又回來了?”
陸曜低頭看著她,月光灑在小院落,她雖用冪籬遮住了自己,但輕紗做的布,在月光之下,能描繪出她玲瓏有致的身體,沐浴過後的香氣撲麵而來,一時,口乾舌燥。
一隻手扶著門邊,一隻手朝她伸去,聲色暗啞:“那時你在大殿上行禮,我聽你跪地的聲音很重,擔心你跪壞了膝蓋,方才車上就應該給你,一時忘了,你收下睡前記得塗抹。”
陳稚魚愣住,自己回來,卸妝洗漱,他怕是都已經到陸府了吧?膝蓋上確實有淤青,但她自己都沒在意,過兩天就消了,哪裡值當他又這麼來回一趟。
“陸公子有心了,我膝蓋並不嚴重,真是勞煩您跑一趟。”
她還是接過了他的好意,並真心感謝。
她拿走了瓷瓶,陸曜卻沒有遠離,隻看著她,低聲說了句:“不勞煩,你對我不必總是這麼客氣,藥膏今夜若不給你,我會睡不著覺。”
一想到她膝蓋腫了也無人管,他心裡就不大好受。
少年情熱,大約如此吧。
陳稚魚訝異抬眸,撞上他沉醉的眼眸中,他似乎也沒察覺,自己說了句…情話?
陸曜走後,原本困極累極的陳稚魚抱著被子,這時候卻不能快速入睡了,但回了止戈院的陸曜,簡單洗漱後倒頭就睡,美夢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