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稚魚腳步虛浮地跟著去了大殿中央,隔著重重的紗簾,還能聽到那邊的男聲,但在皇帝親口要見一個不知名的姑娘時,都安靜了些。
陸曜得知,臉色微暗,一抬眼眸,便見另外坐的那桌上的父親,朝著他微微搖頭,示意稍安勿躁。
縱然知道今日皇帝不會對一個弱女子做什麼,但他先前冷不丁地查抄太子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拾了京中小半世族,這般行事叫陸曜有些擔憂,萬一他酒氣上頭,因陸家遷怒陳稚魚,她一個小姑娘,能如何?
陳稚魚行了大禮,跪下去膝蓋碰著地麵發出了好大一聲響,聲音哆嗦地俯身叩拜,頭上那支本就不穩的朱釵就飛了出去。
禦前失儀,叫眾人都倒吸了口氣,陳稚魚緊張地閉上了眼,心裡暗暗道:是不是裝過頭了?
所有人都在等陛下發話,心裡默默為這個失儀的女子點上一隻蠟燭,哪知皇帝看她緊張哆嗦的模樣,竟大笑出聲,指了指一邊的宮女,示意她上前去攙扶,道:“這個姑娘有趣,五體投地得十分標準。”
分明是說笑的語氣,此話一出,都知皇帝今日心情不錯。
宮女扶著陳稚魚起身,又將那支朱釵撿起來放在她手上,陳稚魚緊緊捏住,頭埋得低低的,耳根紅了個徹底。
“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陳稚魚便隻好抬頭,眼睛下垂,不敢直視天顏。
皇帝:“朕難道嚇人?怎叫你緊張成這樣。”
席位上的陸夫人拳頭微握,朝著陳稚魚投去擔憂的目光。
陳稚魚忙說:“天子威嚴,民女心中敬仰萬分,不敢直視天威。”
“哈哈哈哈,這個姑娘,模樣出眾,說話也有趣,甚得朕心。”
陳稚魚臉頰微紅,心知這一關自己是過去了。
這時,皇帝往男席看去:“陸曜何在?”
陸曜連忙起身,大步上前回話:“臣在。”
皇帝看著下麵,隔著紗簾並排而立的少年少女,威嚴的臉上浮現笑意,他道:“朕的通政參議今年何歲?”
“回陛下,臣年二十有三。”
皇帝眯了眯眼,道:“朕的二皇子在你這般年歲已有小皇孫,而今你卻還未成家,實在不該,可知男子成家立業是正道,如今你在朝為官,家事也不該鬆懈。”
陸曜忙說:“臣慚愧,因著家事,叫父母親為我擔憂,如今也令陛下操心,都是臣的不是。”
皇帝擺手微笑:“你少年便中狀元,乃是大齊朝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對你的事自然上心,熟知姻緣天定,也近在眼前,既有良人,何必叫你母親為你操心呢?”
這話一出,陸曜眼眸微怔。
皇帝卻不等他回話,目光落在女席。
“雲氏。”
陸夫人忙站起身:“臣婦在。”
“這姑娘是你什麼人?”
這話問出,陸夫人看向他,看他眼神清明,並不像醉酒的樣子,明知故問的一句話。
陸夫人深知,他這麼問隻是要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承認陳稚魚的身份。
“陛下容稟,陳女與臣婦投緣,現下在陸家做客。”
到底,不能直白的說出這就是為陸曜相看的女子,但這樣一段話,留下了極大的餘地,如何理解,就看人了。
明人不說暗話,皇帝便說:“既然投緣,僅僅做客豈不是浪費了這段緣分,朕看,此女容貌出塵,蕙質蘭心,朕的參議小陸大人亦是風姿卓越,玉樹臨風,這樣站在一起,相配。”
陸夫人會意,輕笑一聲,說道:“陛下目光如炬,臣婦歎服。”這話,便是鬆口的意思了。
皇帝:“既如此,不如朕來做回月老,牽上這段良緣吧。”
此話一出,再加上前麵的鋪墊,殿內眾人其實猜到了結果,但真當皇帝金口玉言賜婚時,還是叫滿殿的人都驚了一下。
皇帝陛下當眾賜婚,賜了這樣一對不甚匹配,惡趣味滿滿的婚約,隻叫眾人心思各異,不敢言說。
陸家人也是臉色不一,隻在陛下眼前的陸曜,一掀袍子,跪地謝恩。
怎麼也沒預料到是這樣的鴻門宴的陳稚魚,腦子雖暈乎乎的,但身體很自覺地跪了下來,謝隆恩浩蕩。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給這對新人賞賜了不少金銀玉器。
此事停歇,歌舞升起。
席間,有幾個知曉內情的官婦,看著如同鬨劇一樣的賜婚,心裡歡喜少,憂愁多。
陸家滿門忠臣啊,卻因皇帝猜忌,斷了與世族通婚的路就罷,如今看來,皇帝是鐵了心冷漠陸家。
這樣一個小器無狀的女人,竟說同陸家宗子相配?真是當眾打臉,一點也不留情麵。
陳稚魚坐在陸夫人身邊後,眾人看向陸夫人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憐憫。
門不當戶不對,這陸家以後,有的是戲唱了。
那邊則是恭喜陸曜得陛下賜婚的言語,木大學士更是端了酒杯,笑著走向陸太師,恭賀他馬上就要迎新媳入門,還說了兩句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陸太師皮笑肉不笑的舉杯回敬,看得出他們對這場婚事敢怒不敢言了。
木大學士還在這廂看熱鬨,殊不知那邊自己的女兒幾乎一口銀牙快要咬碎,捂著心口搖搖欲墜的模樣。
蔡氏就坐在她旁邊,看她這般,尤嫌火不夠大,在她耳旁低聲說:“姑娘可瞧見了,縱是那個陳姑娘處處不如你,如今嫁進陸家也是板上釘釘了,你說,這緣分還真是妙不可言,本是屬於你的良緣,轉眼就成彆人的了,老天還真是會作弄人啊。”
木婉秋忍下眼淚,今晚除了那陳稚魚是笑柄,她這個被迫退婚的大齡女又何嘗不是?不知看了多少笑裡藏刀,忍了多少氣下去。
如今叫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心儀之人被賜婚,何其殘忍……
目光幽怨地落在那邊的陳稚魚臉上,分明是個上不了台麵的小家子氣的人,這般誇耀,這般失態,她憑什麼與陸曜哥哥成婚?她哪一點配得上?
陳稚魚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眸望去,這時木婉秋已經慌忙移開了視線,見狀,陳稚魚微愣,暗歎了口氣。
晚宴結束,還有打火花和煙花,一眾人移了場地。
四月末的夜晚還算涼爽,剛在滿是人的殿裡還有些悶,一出來隻覺神清氣爽,場地大了,人也分散了些,不知覺地,木婉秋走到了陳稚魚身邊,她一抬頭,兩人避無可避。
離得近些,木婉秋才清楚地看清了陳稚魚的樣子,除去濃妝豔抹,和誇張的頭飾,平心而論,她確實美貌突出,單看容貌,她與陸曜哥哥也算般配。
她在看陳稚魚,陳稚魚自然也在看她。
姿容出塵,氣質怡人,一雙含情眼,為她注入了靈魂。
雅正美人,獨一無二。
這就是原本的陸家宗婦。
站在她麵前,確叫人自慚形穢。
木婉秋過來,陸夫人自是看到了,再見木婉秋,陸夫人心情複雜,她與袁氏是手帕交,當年兩家定下婚約,她不知有多高興,這個她從小看著的未來媳婦兒,真是一百個滿意。
後來袁氏病倒,咽氣之前她去看過,她拉著自己的手,死死的不願放開,目光落在木婉秋身上滿是不放心,臨終前她拜托自己,等她的女兒嫁進陸家後,還請她以慈母心腸待她,這些她不用說,陸夫人都會做,但將死之人的言語,總是分外牽動人心,這三年她也是盼著木婉秋嫁進來,哪知等到頭來是這麼個結果。
如今,就算做不成婆媳,她也是真心疼愛她,將她當半個女兒一般。
木婉秋不會自降身份去同那個女子拉扯,她過來,一是想看清楚她的模樣,二就是要與陸伯母說說話。
“婉秋見過伯母,多日不見,伯母可好?”
陸夫人拉過她的手,狀態親昵,看她們二人像是有不少話要說,陳稚魚福了福身,知情識趣地退遠了兩步。
田嬤嬤自是跟著她,這一次見她退讓,隻默默歎了口氣,上前打了個岔:“姑娘可見過打火花?”
陳稚魚搖搖頭,道:“小時在雲麓,有一陣聽說過有打火花的表演隊伍,後麵不知怎麼就沒來了,所以一直沒機會看呢。”
田嬤嬤便與她說起了打火花的精妙之處,又講了些趣聞,兩人將話題引到彆出去,田嬤嬤此舉,也確實減少了陳稚魚的尷尬。
木婉秋餘光瞥見了那個女子退步的動作,見陸伯母對她淡淡的,心情一時起伏不定,酸澀難當。
“今日陛下賜婚,婉秋還未曾祝賀伯母喜事將近。”
聽她說這話,陸夫人哪裡受得住?憐惜的看著她,心裡不住歎氣懊悔,但在這裡,那些貼心的話,她什麼都不能說。
賜婚是聖恩,她不能表現出丁點的不願。
“陸曜年歲漸長,也該娶親了,陛下關愛臣子,我等也是心中感恩。”
木婉秋淒淒笑笑,語氣淡漠:“是啊,陸曜哥哥也二十三了,是要娶妻了,伯母,您為他著急,想來我娘在天上,也是為我著急的吧。”
提起她娘,簡直是捅了陸夫人心窩窩,一時難過不已,隻將她拉進懷裡揉了揉,當做親生女兒一般,說道:“我的兒,說這些真叫伯母心疼。”
感受到陸伯母的疼愛,木婉秋心裡一輕,儒慕的靠在她懷裡,吸著口氣,小聲道:“是婉秋不好,惹了伯母傷心。”
陸夫人搖搖頭,輕聲道:“來日你若成婚,伯母必為你添一份嫁妝,你這般好的品格,也不知來日誰能有那福氣娶了你。”
恰逢此時,空著的大場地火花四起,匠人光著膀子在那中間穿梭,陳稚魚訝異地看著,詢問旁邊的田嬤嬤:“他們這般穿著,不怕火星子落在身上嗎?”
田嬤嬤笑著搖頭:“不會,他們都練了千百次了,很熟練了。”
陳稚魚暗暗驚奇,隻覺眼前晶光四射,好不美麗。
打火花持續了幾分鐘,就聽到“砰”的一聲,霎時間,天上開出了火樹銀花,照亮了天空。
陳稚魚抬頭看去,星光閃在她眼裡,一路尋來的陸曜,依舊站在男人堆裡,但這個地方,離她要近一些,便見她抬眼看煙花,滿目留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