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麓縣。
那日,接了舅父回府後,因著吏目那一出,陳誌成單獨與陳稚魚談了許久。
交易的事情沒法瞞著,陳稚魚交代清楚,也迎來了舅父的怒火,那火氣不是衝她,而是衝自己,當著外甥女的麵,他竟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嚇得陳稚魚不知所措。
一通發泄後,陳誌成拉過她,不由分說地就要去通判府解除交易,他隻道自己認罰,便是去做苦役都使得,絕不叫自家孩子受此為難。
好一番話,叫陳稚魚濕了眼睛,死死抓住舅父的手不肯出去,開口時帶著哭腔:“事已至此,舅父難道是要我失信於人嗎?”
陳誌成紅著眼睛:“哪有這樣的!那婦人對我本就是誣告!假以時日何愁不能翻案,如今卻叫你一小姑娘替我受罪,兒啊,你可是隨了娘家姓,你是隨舅父姓,你便是我兒,我便是一輩子出不來,也不叫我兒受這些委屈!”
他說得真切,一如這些年他做的那般,陳稚魚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情感剖白,當時淚如雨下,顫著聲音與他說:“我沒覺得這個婚事不好,舅父,你信我,我不會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我知您疼我,但是表弟將來還要議親啊,難道難道要因此事開罪了通判去,那咱家以後又要如何呢?”
一句話,正中陳誌成的死穴。
“事已至此,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沒得舅父如今被放出來,我卻要反悔的道理,那可是通判啊,將來舅父可還是要在衙門當差的。”
事已成定局,沒了轉圜的餘地,真要反複無常,得罪了通判,將來他們在雲麓,要如何生存?陳家紮根雲麓縣,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對陳家來說,從來沒有選擇,好歹人家是文人做派,若自己這廂反複不定,惹來“流氓”行為?可能擔待得起?
隻能儘力安慰自己,好歹不是說給了哪家地痞流氓,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家。
過了兩日,陳稚魚如約去了通判府。
方通判找她,無非是要交代一些將去京城種種,並再次試探她的決心。
“此事,你當真不悔?”
沉默一瞬,陳稚魚原本積壓在心中的問題還是問了出來。
“大人先前對那家描述不多,我想知道,那家的情況。”
聽了這話,方通判反而鬆了口氣,先前瞧她答應得痛快,心裡還不安呢,如今主動關心起了未來生活,才叫人有種踏實感。
“要說具體的,實在太多,你隻需知曉,那家是世族,原本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隻因聖意,被迫斷親,但好歹,也不是什麼大事,聖恩難測,今日豔陽明日急雨,總歸,不是殺頭大罪。”
陳稚魚囁嚅著道:“所以,這場婚事對他們來說,可當做緩兵之計?”
話出口,臉色變得有些白,意識到自己好像不該在他麵前這般直言直語。
方通判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倒非是不悅,有些意外她的敏銳罷。
陸家的意思,雖看中了她,但也是要先調教的,調教好了,這場交易才算圓滿,若是不得意,隻怕是要退回來,這也與她說的“緩兵之計”無甚區彆。
方通判笑了笑,隻是說:“無論如何,這場婚事都不會虧待了你,那家長子年輕有為,品貌出挑,卓爾不凡,你若當真能與他為妻,給陸家生下一男半女,便是你的造化了。”
說到這,陳稚魚目光忽閃,對方的緩兵之計,是給他們自己留後路,而她這個人,隻要好掌控,隻要不顯眼,可用也可棄。
若聖恩屬豔陽,陸家的困境自會解開,到那時,她這個半路來的,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半句話說不得,但若聖恩屬急雨,陸家遲遲不得寬宥,她便是一條退路,給陸家嫡脈傳宗接代的退路。
真是一場毫不利己的交易。
但,也令她安心些,對方意圖明顯,她才知如何接招,如今她知曉了,便也能擺清自己的位置,這樣,將來不管到什麼境地,也都是儘力了的結果。
看她垂眸思索的樣子,方通判再一次問她:“此事,可悔?”
陳稚魚挺直脊背,目光澄澈:“舅父已經出來,既答應大人,便沒有後悔一說。”
除非,那陸家看不中她,或是將她當做一時的擋事板,屆時,她也不會糾纏。
隻是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她不打算說與通判聽,也知道,他大約不會想聽到這種話。
對此,方通判越看她越滿意,還真彆說,方才她說那話時,還真有文人清流的風骨。
既是他一手操辦,也不免要多上心一些,隨即朝外招了招手,一丫鬟打扮,看起來二十不到的人走了進來。
在陳稚魚不解的目光下,方通判說道:“這是我府中培養出來的女婢,會些功夫,便交給你,去了京中也好保護你。”
是保護,還是監視?
陳稚魚當然不會要,婉言拒絕了。
他卻說:“你要去的是京中大家,身邊沒個婢子不妥,她也是你的臉麵,你放心,給了你就是你的人,連同她的身契都一並給你。”
他的話,圓滿周到,陳稚魚知道自己再拒絕不了,隻好應下。
離開之前,得知具體時間,再過五日,便要她起程上京。
這五日,好叫她準備,也可以好好地和家人告彆。
雲麓離京不算很遠,但一旦去了,又誰能說得準,何時能再回來呢?
回了家,舅父舅母自然關心她這一趟的信息。
得知給了她個婢子,陳誌成汗顏自己沒有想到這處,同時也敏銳覺得這怕是一種監視,遂對那婢子不大喜,但也不表露什麼。
江舅母則更關心禮節問題。
“隻說了你何時動身,卻沒說議親、說媒、定期這些沒個確定的日子嗎?”
陳稚魚微默,隨後一笑:“到底是隔得太遠,所以我想,應當是要從簡吧。”
聽得此話,滿屋沉默,事已至此,他們縱是心有疑慮,又能如何呢?
五日的時間不經細數,陳家關起門來過日子,陳誌成偶爾出去,回來時總是滿頭熱汗,到了第四天時,江舅母還在感歎,怕是等不到姐弟倆的表弟回來,陳稚魚就要踏上上京的路了,對此,陳稚魚也頗有些傷懷。
這天傍晚,一家子用過飯後,陳誌成將這些日子所忙碌地擺在陳稚魚麵前。
原來,這幾天,他奔走在外,是為甥女添置嫁妝,知道她要去的是富貴人家,嫁妝上就不能含糊,那兩盒金燦燦,明亮亮的首飾直晃人眼,更是置辦了兩箱價值不菲的布匹,還有兩箱成衣,再加上其他,林林總總,共十八抬,可見這些是掏空了舅父的家底了,陳誌成沒說的是,有些東西昂貴,他不免要去平日親近的人家借錢財。
陳稚魚看得眼眶發熱,她知這不該是舅父的責任,推拒不要,難得的見舅父強硬了態度。
江舅母擦了擦眼角的淚,也說:“為你添妝本就應當,隻是你未來夫家不簡單,你的嫁妝隻能儘力置辦得差不離,你彆說不用,嫁妝是你的臉麵,不能小氣了去。”
說罷,她拉著陳稚魚進了裡屋,二人關起房門來有些私房話說。
該女方的長輩在婚前教導一些個夫妻之禮的常識。
陳稚魚聽得暈暈乎乎的,江舅母說了半晌,看她神色發木,輕歎了口氣,也不知她聽進了多少。
“夫妻之間重在和睦,你們這樣的開始,摻雜了交易肯定不簡單,但夫妻之間需用心經營,你向來得人喜歡,性子和軟從不生事,舅母不擔心你婚後會和丈夫不睦,隻擔心”
話到此處,卡在喉間,同為女人,她如何不知婚姻就是女子的第二條生命,過得好與不好,除了自己的秉性,能力,其他的都要看對方是否和善、心慈。
陳稚魚何嘗不曉得舅母未出口的話是什麼,是怕她所托非人罷。
於是笑了笑,溫聲道:“我以後,會和舅母一樣,做好為人婦的樣子,舅母莫為我擔憂。”
這夜入睡前,外祖母進了陳稚魚的屋子,在她儒慕的眼神中,從腕子上摘下一隻銀鐲,好生地戴在了她手上。
陳稚魚看著這鐲子有些愣神,就聽外祖母說:“這鐲子,是當年你娘買給我的,如今你要出嫁了,我把它給你,你好帶著你娘的鐲子,還有外祖母的念想,一同嫁出去。”
陳稚魚眼角濕潤,知道推脫不過,便應下了。
這夜難眠,方通判的轎子一清早就來了,好在東西已經收拾妥當,搬好了箱攏,陳稚魚帶著那婢子進了轎中,最後看了眼家人,含淚送彆。
陳誌成忍不住叮囑:“走官道,莫要一個人亂跑,眼下四處都不太平,你們雖有些人,但到底勢單力薄,你切記,護好自己。”
陳稚魚含淚點頭,將腰間的粉包給舅父看了眼,道:“貼身的小刀,防身的藥粉都帶著,您放心。”
語畢,隻好目送離去。
此去路遠,一家人骨肉分離。
走到一半時,在一聲呼喝中停了下來,聽著熟悉的聲音,陳稚魚掀開簾子,便見阿弟提著食盒與油包紙而來。
陳握瑜是一路跑來的,滿頭大汗,見趕上了轎子,便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了阿姐。
“友記的糕點,今兒早上第一發,還有李阿婆家的湯餅包子,醬香肉餅,我都買了些,阿姐和喚夏姑娘在路上吃。”
這些都是陳稚魚愛吃的,熱騰騰的吃食,叫她這一早上憋著的眼淚滾滾而下。
此情景,陳握瑜也哽咽了喉嚨,他背過身去,叫他們走罷。
離彆總帶傷感多,多停留對分彆的人來說是痛苦的。
轎子搖晃著起步,走了一會後,陳稚魚捏著帕子,聽到後麵傳來的一聲:“阿姐等我!等我金榜題名去京中尋你!”
在聽到這話,陳稚魚再也控製不住,掩麵哭了起來。
同在一處的喚夏看著這一幕也跟著紅了眼,這幾日跟著這位新主子,在陳家住了幾日,方覺普通人家的日子,原來也是這般溫馨和美,陳家人都是很好的人,也難怪養出了讓方大人讚不絕口的陳小姐。
哭了會後,稍有平複,陳稚魚趁熱將東西分給了喚夏,驚得喚夏連連擺手,卻被陳稚魚不容分說地塞進手中,那餅,熱的,此刻的心,也是熱的,她何嘗感覺不到,陳家小姐待她是好的,並不一味使喚,也從不見蠻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