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暴雨如注,姚如意趕忙將即便撐了傘也淋得全濕的周櫸木夫婦讓進簷廊,遞了熱帕子給他們搽臉,又送上滾燙的薑茶。
姚爺爺坐在她旁邊的木質輪椅上,也捧了杯熱茶,安靜地望著銀線般的雨簾,順道聽姚如意和周櫸木夫婦核賬。
荷香發間還滴著水,但她隻是隨意擦擦,便坐下來算賬了。她背了把大算盤來,架在桌上用雙手打,邊算邊報賬,十分利落,周櫸木收著墨尺,眼卻總望著專注認真的妻子,滿眼亮晶晶都是對妻子的欽慕。
“小娘子說了要實惠的,那咱們便用鬆杉木。”荷香抹了把額頭滴下的水珠,“牆、窗口我們幫小娘子修整,隻收些辛苦錢,小娘子給三百文就好。小娘子要的兩套小桌小凳我們送了,不收錢!這般算下來,貨架貨櫃窗框等合計九百八十文;層板五百七十五文;抽屜、鐵釘、桐油、生漆等雜項加起來五百四十五文;至於工錢,娘子若不趕工期,我們夫婦倆便自個慢慢乾,不請外人來,小娘子隻管我兩人三日工錢一千六百文,總共四貫整。不是我吹噓,這價碼整個汴梁城打著燈籠也尋不到第二家。”
周櫸木也轉過眼來,他嘴笨,隻會像個捧哏似的:“俺媳婦說得對”、“真是嘞”、“可不是嘛”,隨即也期盼地望向姚如意。
四貫。姚如意琢磨著。
之前她和程娘子、俞嬸子都問過木價,周櫸木夫婦二人這價的確算實在了。抬眼又瞥見夫婦倆落湯雞一般的模樣,便沒再多講價,隻交代工要好好做,這就咬牙應承了下來。
不管怎麼樣,先把鋪子整出來是正經。
姚如意先付了兩貫的定銀,和周櫸木夫婦簽了契書,約好七日後動工,他們二人又冒雨趕騾車回去了。
送走了人,姚如意回轉過來,看見姚爺爺不時嘬口茶,又抬頭呆愣愣地看雨,心挺愧疚的。她手頭扣除日常花銷和買蛋錢,便隻剩下八百餘錢,她方才是先挪用姚爺爺那些積蓄付的定銀。
姚如意躊躇地走過去,蹲在姚爺爺麵前,慚愧坦白:“阿爺對不住,我這幾日掙的銀錢實在不夠,隻能先借您的錢了,過幾日掙了錢便補上。”
大雨滂沱,雨珠密密匝匝地砸在青石地磚上,風中滿滿都是陰雨天的青草腥味。姚啟釗遲緩地轉過頭來,神色有些呆愣,但聽完她的話後,卻忽然抬起枯槁的手輕輕拍了拍她肩頭:“無妨,你隻管放手施為,阿爺的銀錢隨你取用,你也不必介懷。這段日子……阿爺看在眼裡。你小小年紀要這般撐門戶還要照料我這無用的老貨……苦了你了,是阿爺對不住你才是。”
姚如意怔住,抬起眼。
姚爺爺正垂眸看她,這一刻,姚如意甚至覺得他是清醒的。但很快,他又漸漸茫然起來,喃喃道:“我餓了。”
“該燒飯了。”
姚如意笑了,拍拍膝蓋站起來:“我去做。”
剛要邁過灶房的門檻,她似有所感,又扭過頭去看,姚爺爺正坐在那木質輪椅上,與身後的大雨一起,那樣安靜的、長久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見她回頭,他沒有躲閃,眼中充滿著懷念、無措與往事,好像正透過她的身影,竭力挽留著腦海中日漸模糊的記憶。
姚如意忍下心頭的酸澀,扭頭進了灶房。
剛剛,姚爺爺對她說“是阿爺對不住你”,她又想起了外婆。想起外婆也總對她說,是阿婆對不住你,治不好你。
愛你的人總是如此,哪怕竭儘全力給予了所有,卻仍對你深覺虧欠。
日子似水般流過。
姚如意仍照舊每日晨起支攤兒攢錢、每日領著姚爺爺輪翅根、去理療;還費了好幾日把那兩間雜物房徹底收乾淨。天氣漸涼,她又與街坊們合買了兩千斤煤渣,與俞嬸子她們一塊兒提前囤冬打煤餅。
夾巷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打煤餅。
書裡雖是架空的,但時代背景的底色仍是繁盛強大的北宋初期,此時的采煤業很是興旺,汴京城中便有專門的煤市,數十家大小煤鋪子供應煤炭。
煤餅摻了大量沙土製作,售價甚至能低於木炭。但此時的煤餅、煤渣都不能單塊買的,一買便要成百上千個、或上千斤,不做零售。前些日子便是俞嬸子主張,邀了如意家、程娘子家、銀珠嫂子家、林司曹家、尤嫂子家一起“拚團”,姚如意分得了三百五十斤煤渣,堆得半個院子都黑乎乎的。
之後俞嬸子還張羅著,又尋了些熟人的門路,找撈河泥的水戶白要了幾百斤的泥——汴京是一座遭黃河泛濫沉積而成的城市,河裡的黃泥沙土正適合做煤餅,不用另外去外頭買。
黃河泥沙俱下,水戶每日都要疏通城中的河道,否則耽擱了漕船運糧,是要殺頭的。這些水戶每日都要拉一車車的河泥運到城外去堆,俞嬸子一文錢沒花,便拉來了幾十車,六家人相互分了,一時煤和泥堆得滿院子都是,沒曬乾前還臭臭的。
此時打煤餅和後世也差不多,煤渣與泥七三分,若是不怕燒完便碎成渣渣,節省些甚至能六比四,再加點石灰稻殼,混合均勻,之後緩慢加水,用腳或手揉麵一般反複搋搗,最後捏成餅球狀。
攪合煤泥也很有趣,跟揉麵團似的。小時她跟著外婆和煤泥,脫了鞋便踩進去,弄得一身黑不溜秋,外婆夜裡給她洗澡,摁在大紅塑料桶裡,罵罵咧咧刷了一個小時。
夾巷裡的嬸娘嫂子們打便是實心煤。姚如意核算過,做一百個實心煤,要用一百一十二斤煤渣、四十八斤土。若是做現代蜂窩煤,八十四斤便能做百個,土隻要二十六斤,算下來,單個煤餅僅需38文。
她照著記憶中蜂窩煤的大小,搓好再用木棍戳出十二個通風孔,再一個個整齊擺在院子裡,在通風處陰乾3天,期間不能淋雨暴曬,暴曬會開裂。
就做好了。
這幾日,姚如意賣完茶葉蛋、湯餅便在家埋頭做煤餅,每日搓十幾二十個左右,到後來連姚爺爺在邊上都看會了,顫巍巍幫她和煤泥、摶煤餅。雖不解她為何要戳洞,但也眯著老花眼幫著戳。
兩人做便快多了。
姚爺爺現今雖還是手抖,但這段日子鍛煉與理療恢複下來,腿腳穩當多了,隻是走不快,但姚如意也有意叫姚爺爺多走動走動,也算康複練習。
三百五十斤煤渣,她與姚爺爺隻做出來百來個,還有一大半堆在柴棚沒做。最早搓的那些已陰得乾透,她沒事兒便過去摸一把,乾透了便使鏟子挑進柴棚裡堆放。如今棚裡整齊碼了七八十個黑亮亮的煤團,院中尚擺著二三十來個等著乾。這些已夠用一段時日,日後每日慢慢再做。
俞嬸子見她日日哼哧哼哧給煤餅戳洞,還笑話她:“你這小妮子摳門也摳到家了,回頭夜半凍醒,你便曉得苦了。”
姚如意實在說不清蜂窩煤通風孔的原理,倔強地分辨了幾次這般能燒得更久更旺,其他嫂子嬸娘具都不信這等偷工減料的煤餅還能有這等好處。
她也隻好作罷了。
又隔幾日,烤爐送來,周櫸木夫婦也趕著騾車運來木料,姚家便在鄰居們的好奇期待中,敲牆拓窗,乒鈴乓啷地動工了。
冬至將至,運河封凍前的最後一批綱糧船正滿風滿槳往汴京趕。歲暮天寒裡,江麵上還浮著薄霧。船頭,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斜倚著斑駁船欄默默眺望著水麵,舊衫灌滿江風,又將他的身影拉扯出更為削瘦嶙峋的弧度。
此時,國子監夾巷中,姚如意也打著哈欠起身洗漱,被一夜轉冷的天兒凍得搓手跺腳,不由緊著身上小襖,抬頭望了望。
烏雲滿布,這天積陰了好幾日,沉得好似要掉下來,指定快下大雪了。
她忙換上件厚衣裳,匆匆乘車去朱雀門外訂貨,很快將辛苦大半月掙來的銀錢全花個精光。
但回家路上,哪怕寒風撲麵,她也激動得腳下雀躍,臉都紅撲撲的。
她的小賣部,終於要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