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言如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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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氏剛湊上前要跟值房裡的老廂軍套近乎,就有股子香風從巷子裡撲過來,那種油汪汪的香像是一根絲線,牽著她和芸娘的脖頸似的,叫她們下意識便扭過頭往巷子深處張望探看。

正是上學的時辰,南齋學館湧出的學子很快填滿了整條夾巷。伍氏抬眼望去,但見姚宅門前白霧蒸騰,圍作一圈人牆,不用說,這勾人的湯餅香正是打那兒飄來的。好些年輕學子,書箱都還沒背穩當,拔腿便往熱氣處跑。

“娘,這味兒真香。”姚芸娘忍不住扯了扯伍氏的袖口。

因伍氏一大早要過來,她隻來得及喝了碗紅棗粥,此刻被這濃香一熏,便又餓了。

她十六七歲,正是長個子、能吃的時候。她模樣隨了伍氏,長臉細目身段纖纖,且一看便是家裡疼愛的姑娘,肌膚養得白淨紅潤,頭上雙髻各插支米珠銀簪,脖上還掛個沉甸甸的老銀長命鎖項圈,這會子被香味勾得踮起腳來,脖伸得老長,越過人群往熱氣處瞧:“娘,好似真是堂姊在那兒。”

伍氏暫不理自家那大饞閨女,先敲了窗子,跟那老廂軍招呼。

“你怎的又來了?”

值房裡,那老廂軍蜷在兩條長凳上睡了一宿,此刻正蓬頭垢麵,捧著粗陶大碗,已率先吃上這湯餅了,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連頭也沒抬,揮了揮油手便放人進去。

伍氏這才拉起姚芸娘的手,忍下心中驚詫快步往姚家走。

遠遠便能看見了。

姚家門口的確支起了爐子,屋簷下擺了三張矮桌,七八個小板凳歪歪扭扭坐著人。

國子監的晨鐘此刻正巧敲響,正在吃的學生趕忙一抹嘴就跑,後頭剛出來、起晚了的學生也撒開丫子便往前衝。

眨眼功夫,三張矮桌和攤前的人群便空了。連昨晚那打過照麵的、眼熟的兩個學子,也趕緊仰脖倒淨麵湯,來不及咽,便抓起書箱,快步拐進大門。

之後再來買的學生,隔老遠便嚷著要買蛋,跑到姚如意跟前腳步不停,抓了蛋塞了錢便狂奔。

待應付完最後幾個火燒眉毛的學子,她正低頭往身上布囊裡塞,麵前便投下兩片瘦長影子。

一抬眼,便見到伍氏和姚芸娘兩張削似的臉。

伍氏正有些挑剔、詫異地盯著她,姚芸娘倒先出聲喚道:“如意阿姊早。”

姚如意剛打照麵時有些愣神,但很快便低下頭去,忖度著原主的性子,聲如蚊蚋地喊了聲:“堂嬸、妹妹早。”

伍氏斜著眼打量她,見她故態複萌,頓時鼻子都要氣歪了:“好哇,你原是能乾的?以往在我麵前竟是刻意裝鵪鶉呢?”

姚如意十分做作、從下往上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手藏在袖裡,偷掐了一把大腿裡子,疼得一激靈,眼淚也含在眼眶裡,要掉不掉的。

她可憐兮兮地分辨道:“嬸嬸總罵我,我…我見了你便怕。”

說這話時,她不知為何,忽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小時候。

那時還在姑姑家住。姑姑讓她住在旱廁和雞窩跟前、臭烘烘的雜物房,沒電扇,床板是三個大箱子拚成的,吃飯夾肉菜會被姑姑伸筷子打掉,手指被表弟用門夾斷骨折也沒人管,哭著打電話給她爸,十個有八個都接不到,好不容易接通,她爸隻有一句:“彆找事。”

本以為早已結痂忘卻的舊傷,就這麼與原主腦海中壓抑自卑到極點的記憶撞在一處,

原隻為糊弄伍氏而假哭的她,此刻眼淚卻不受控製、接二連三地湧了出來。

人人都嫌原主以前不好、沒用,可是這世上人本就有千萬種,有生性開朗的人,便有生性內向的人,不論怎樣的性格,都不應區分優劣貴賤。用激烈的言語、帶著偏見去否定她的所有,實屬是不公平的。

而且……姚如意心裡也挺能諒解原主的,因為她之前也沒了媽媽、寄人籬下好多年。不同的是,她雖苦卻有外婆。時至今日她都還記得,外婆像天神下凡一般,就這麼抱住了在瑟瑟寒風中賣鹵料的她,一把將她從泥潭裡扯了出來。

書中世界的這個“如意”,姚爺爺雖也待她極好,但姚爺爺到底是封建禮法下成長起來的男人,又有大半日都得在國子監裡講學,還得照顧學生,“如意”那樣敏感脆弱的心思,顯然沒能及時得到正確有效的引導。

她所見到的、原主連殘存留下的記憶裡,都浸透了委屈與漫長的孤獨。

“你又哭甚麼?真就有這般金貴,半句重話都聽不得了?”

姚如意抬手抹了兩下,抹不掉,乾脆便讓眼淚在臉上肆意橫流,她抬起滿臉的淚,看向神色忽然變得更生氣的伍氏。

從前在她家便這般,她才說了幾句,這姚如意就開始哭!現在還是這樣!弄得她好像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一樣。而且照今日所見,她並非天生的悶葫蘆,原是對旁人都能好聲好氣的,獨獨對她這幅鬼樣子,好似她如何磋磨她似的!

教她還不是為她好?好心當作驢肝肺,她伍氏心裡又生出些惱恨來,重重哼了一聲。

姚芸娘在旁邊手足無措,一邊掏出手絹遞給姚如意:“阿姊先擦一擦”,又拚命拉她娘的袖子:“娘,你彆說了。”

姚如意吸著鼻子,想了想,終於還是開口為原主剖白一二:“嬸嬸,我嘴笨,可我也知道你們嫌我厭我,可我…我也隻比芸娘大一歲啊。還有退婚的事,芸娘因我受累,我自然愧疚,之前嬸嬸為此罵我,我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可人心都是肉長的,言語如刀,我總會難過……”

“現下阿爺病了,我自個不打緊,可阿爺不能沒人管。”姚如意頭越埋越低,“如今操持這般引車賣漿的賤業想必又丟了你們的臉,可我也是沒法子,家裡沒本錢還欠著債,便隻能做這些……”

伍氏一愣。她倒是沒這樣想過,畢竟大宋商業繁盛,早已取消了商戶籍,如今不論是否從商都是良籍,一樣也能科考,她也是商賈之女,何來傷臉麵?何況姚季也隻是個微末小吏而已。這姚如意真是……難道真是自己脾氣太差?才把好好的人折騰成這樣的?她竟有那麼大能耐?

不,與她有何乾係?還不是退婚這事兒鬨的!伍氏不過一瞬便將自責的心思晃出了腦袋。

而就在伍氏愣神時,姚如意從原身想到自己、又想到外婆,悲從中來,竟抽噎得越來越大聲。

伍氏立刻從恍惚變作慌亂,再叫她這樣哭下去,她的名聲還要不要?趕忙將姚如意一把拉進院門,囑咐女兒:“芸娘快關門!你也彆嚎了,至於嗎?”

姚如意也在竭力忍耐,搖頭噎氣不應聲。

伍氏徹底沒轍,心裡那些疑惑和不安也散去了——這窩囊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樣!

“你阿爺還沒起來?”伍氏瞟了眼屋裡。

姚如意用手背擦淚,點點頭。

伍氏鬆了口氣,便將手上的竹籃子撂下,硬聲道:“好了,這些雞子兒給叔父補身子,還有一封林家捎來的信也在此。”頓了頓,沒忍住又瞪她一眼,“我閒得慌?專程一大早來訓你?不過是順路來送信罷了!”說著將信往她懷裡一塞,扯上姚芸娘便走了。

芸娘扭頭看她,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便跟著伍氏走了。

姚如意聽著她們腳步聲越走越遠,也鬆了口氣,垂頭靠在門邊,靜靜地平複一會兒心情。她本來挺難過的,直到手不慎碰到身上裝得滿滿的布囊,將裡頭的錢撞得嘩啦啦響。

她瞬間又精神了!

先把門口的小攤兒收進來,關上門,她就蹲下來數錢,數完彆說哭了,她整個人都容光煥發、眉開眼笑了。

今兒的茶葉蛋、泡麵都還沒賣完,但隻剛那會兒,她便賣了三十五份泡麵、一百來個蛋,一共掙了八百餘文,這和前一日比簡直發大財了!

隻是她那三張桌椅根本坐不下,好多人都端碗站著、蹲著吃,當然也有見人多走了的。

門前狹小,還得儘早鋪子開起來才行。

她抱著錢袋子,下定了決心——今兒得空便將那兩間雜物房收拾收拾,晚間便去尋程娘子打聽打聽木匠的事兒,早做打算。

之前同程娘子往小貨行街采買時,她便瞧出程家嫂嫂對附近哪家鋪子貨真價實、價錢公道都門兒清。想來獨個兒撐門立戶又拉扯孩兒的婦人,少不得要這般精打細算,才能把日子儉省著過下去。

正想著,忽就聽姚爺爺屋裡響起了窸窣聲,她趕緊絞了帕子,把臉上的淚痕全抹乾淨。揚起笑臉,抱著錢袋,蹦蹦跳跳地過去敲姚爺爺房門:

“阿爺起來了?我能進來嗎?您猜我今兒掙了多錢?說了得嚇您一跟頭!哦對了!還有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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