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湯餅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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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孟博遠也曾為他爹的偏心暗自傷懷,如今早已習以為常,此刻既不驚慌也不心酸,隻是撇了撇嘴。他早料到他爹的脾性,這頓打橫豎躲不過,隻是沒料到來得這般快。

藤條挾著風聲"啪啪"抽在脊背上,孟博遠咬緊牙關繃直腰背,疼得麵色由白轉青,愣沒叫出一聲來。

夜色漸濃,孟夫人關氏帶著兩個夥計家的媳婦逛罷夜市,正美滋滋抱著好些從布帛鋪買的時新料子回來,剛邁進門檻就聽得院裡鬨騰,忙將衣料往旁人懷裡一塞,提著裙角趕去一瞧:

見親兒子又被抽得皮開肉綻,這還了得?她一個箭步上前護住,厲聲道:“要打連我一塊兒打!橫豎打死我們娘兒倆你就舒坦了!孩子一回來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打要罰的,你倒是讓他說說話啊!”

“朱博士難道還會冤枉了他?他自個不爭氣!本就蠢笨,還不肯勤讀,為他費這般多心思、銀錢供他讀書,他還在堂上打瞌睡!還叫先生告到家裡來,我的臉麵都叫他丟儘了!”

關氏是蜀州人,脾性最潑辣,聞言柳眉倒豎,當即起身辯駁:“四郎昨兒天亮才歇下,今日哪來的精神讀書?何況,人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國子監裡不還有個五十八的老監生?四郎才多大年紀,你這當爹的急什麼?怕自個活不到兒子高中嗎?”

“少壯不努力,莫非你要縱他蹉跎到五十歲?都是你這當娘的慣著……”

孟父嘴上雖硬,眼睛卻偷瞄關氏臉色,見她眉頭越挑越高,聲氣便漸漸弱了,藤條也慢慢收到了身後。

“你這是什麼胡話!與我何乾?我與你孟家生兒育女,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你若是不想要這個兒子,日後便叫他改姓關!我明兒便將他送回蜀州去,叫他與我老父膝下侍奉,也是孝道!”

“你…你胡攪蠻纏!”

“呸!你才胡攪蠻纏!你年少時讀書不也一塌糊塗?可曾掙得半分功名?倒有臉教訓兒子!說起來你現去應考也不晚,你不也才四十好幾嗎?我看正是闖的時候!明日我就備二兩銀子去找劉主簿,看能不能讓你也進學,倒要瞧瞧你這當老子的,能不能比四郎強!”

孟博遠低頭跪著,看似老實,實則憋得嘴都要抿爛了,拚命掐自己掌心才沒叫自己笑出聲來。

娘親威武!

關氏越說越氣,越罵也越起勁,叉腰衝上前,染得鮮亮的指甲正戳孟父的鼻子繼續怒罵不停,孟父萬萬敵不過,抹了把被噴得濕漉漉的老臉,想逃,又被關氏追到門外,擰住了耳朵一路罵到院外。

孟博遠支著耳朵聽,直到他爹狼狽得越逃越遠,聽不著了,他才揉了揉肚皮,悵然望天:娘光顧罵爹了,都忘了他了!

好餓,幸好還吃了倆茶鹵雞子兒。

孟博遠一骨碌爬起來,躡手躡腳蹭到門邊張望。見他爹不知逃往何處,雕版坊前院裡也沒人經過,靜悄悄的,此時不逃更待何時?但西邊一間敞廳裡還亮著燈,被孟父專門聘來刻字的易老師傅還坐在矮凳上,麵前橫著塊鬆木板,一臉肅然專注地捏著斜刀刻版。

他身邊還立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徒弟幫著打下手,餘光瞥見孟博遠做賊似的探頭探腦,忍笑眨眨眼,轉過身把自己師傅的視線擋住,又把手背到身後,悄悄衝他擺手。

“阿翊,謝了!”孟博遠笑嘻嘻作個揖,一溜煙跑了。

孟博遠心大得很,溜回了房倒頭就睡,迷迷糊糊時還想著,還是好餓,要是能吃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湯餅再睡該多好啊……

一覺睡到辰光微露,窗外忽起一陣陣竹哨聲,支開窗子,便見林維明在他家圍牆外蹦跳著衝他揮手,猴兒一般地鬼叫喚。

他匆匆換上衣裳,胡亂洗漱一番,馬不停蹄地抓上書箱,揣上關氏烙的燒餅和偷偷塞來的銀錢,臨出門還不忘揉揉他家那隻看門黑犬百歲的大腦袋,誇兩句好狗狗,這才匆匆去與林維明彙合。

“今兒怎麼這般早?”孟博遠詫異,平日可都是他去林家把人拖起來的。

“我昨兒立了誓要發奮讀書。”林維明一臉正經。

孟博遠朝天翻個白眼:“這話說了沒有三百回也有兩百回了,且看你能堅持幾日。”

“嘿,你這人,怎麼見天潑我冷水?”

“還用我潑?哪回不是你自個喊累撂挑子!”

“這回不一樣!”

“你昨個去上墳燒紙啊?”

“什麼?”

“糊弄鬼呢!”

兩人鬥著嘴轉過街角,便見姚家門前圍著不少人,嘈雜熱鬨得很。

茶鹵雞子兒的香味又隨風飄出來了,除此之外,似乎還混雜著一股熟悉的濃香,這香氣一冒出來便飄得滿巷子都是,霸道得很,都把茶鹵雞子兒的味兒也蓋住了。

“姚小娘子這般早就開張了?”孟博遠伸長脖子張望,吃驚道,“她還擺了桌椅……這香味……不是速食湯餅的味兒嗎?”

自打五六年前沈記出了一種用熱水衝泡便能即食的“速食湯餅”,之後便在汴京城中風靡,經久不衰。如今汴京城裡早已不止有沈記一家會做速食湯餅的了,各家還有各家擅長的醬底,譬如沈記是紅燒味與酸菜味做得最地道,後來居上的州橋“陸家湯餅”做得是刀削速食湯餅彆有風味,另一家“湯師傅”湯餅作坊裡出來的,雞湯味醬底更是一絕。

孟博遠以前也格外愛吃速食湯餅,有段日子吃多了上火,舌上長一黃豆大的瘡,吃飯喝水都疼,他娘一麵罵他活該一麵還把鹽倒他嘴裡,疼得他在家又躥又叫,之後家裡也再不買速食湯餅了……如今已好些時候沒吃了。

此刻他聞著竟又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唾沫。

林維明早也聞見了!

姚家門前多加了兩個煤餅爐子、三張小矮桌並幾張小板凳,蒸騰彌漫的白霧熱氣裡,一個爐上仍煮著大肚陶甕,裡頭的鹵湯滾沸咕嘟作響,鹵得棕亮的雞蛋在冒著泡的鹵湯裡堆得滿滿當當,小山一般。

另一個爐子擺在桌椅的那頭,上頭駕著大提梁陶壺,正燒熱水。

兩人循香而去,越近人越多,最後幾乎是擠進去的。

姚小娘子的爐子前早圍了不少學子了,人來人往的。有來買茶葉蛋的揣了就走,也有興衝衝的學子已圍坐在姚家門口的小桌上吃上了,那人穿綾羅,白胖白胖的,也不愛惜書本,隨手便拿書箱裡的書卷壓在陶碗上頭,手裡捏了筷子勤等著吃呢。

騰騰熱氣中,姚小娘子圍著花布頭巾,襻膊高高卷起袖子,露出細條條的小臂,她站在爐子後頭,叫爐火烘得兩頰發紅,鼻尖都凝出了細細的汗珠子,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拿笊籬撈蛋一會兒又問人要什麼醬底的湯餅,還要利索地給人夾麵餅拿碗收錢。

孟博遠和林維明剛過來,就聽旁邊就有人問道:“姚小娘子,你這一碗湯餅加個茶鹵雞子兒得多少文錢?”

見又有人來問,姚小娘子手上不停,還趕忙扭頭答道:“湯餅不同口味都是一樣價,麵餅一餅十二文,醬底一文,熱水一文,茶鹵雞子兒三文,一共十七文。”

那人便要了個紅燒味的,她便麻利地取過碗盤來,擺好麵餅,舀勺醬料再添個蛋,往旁邊一指:“郎君自取熱水便是。”

剛說完,又有人喊:“姚娘子,沒熱水了!”

“稍等!就來!”姚小娘子連忙又返回家裡取了個壺嘴裡正冒熱氣的大陶壺來,換在那炭爐上,把原來倒光了水的陶壺取下來又跑回院子裡去。

沒一會兒,新擱上的陶壺也冒了煙,不斷升騰的熱氣頂開壺蓋,發出突突的聲響。林維明新奇地看在眼裡,心裡還讚了聲聰明呢。

每家每戶門前屋簷下有一條雨渠,上頭蓋了鏤空的青石板,約莫也就四尺八寸寬,空地有限,又不能將桌椅都堆到巷子外頭去。她便提前燒開了好幾壺水溫在自家院裡的灶上,這樣省了位子,原本便溫熱的水,取出來拿煤餅爐子一熱,很快又沸了,也不耽誤事。

那學子泡完湯餅坐下,一掀開盤子,香氣四溢,立刻便埋頭吸溜湯餅,棕紅油亮的熱湯燙得他直哈氣,卻還是一口一口接一口。

太香了!孟博遠實在忍不住了,他昨日餓著肚子睡的,做夢都在夢羊肉湯餅,早起起來才發現流了一枕巾的口水,他拿胳膊肘捅捅林維明:“時辰還早,不忙進學齋,咱也來一碗吃吃?”

林維明望望天色,是還早……但……他痛心疾首:“我起大早是為讀書!你又拉我吃湯餅?那我不是白起了嗎?”

“你就說吃不吃?”

“書中自有香湯餅,書中自有茶鹵雞,人,更要有骨氣,我不吃!”

“我請。”

“……吃。”

不一會兒,姚家門前的矮桌已坐得滿當當的,實在擠不下了,兩人乾脆捧著碗坐在門檻上埋頭大吃,閒閒的秋光斜斜切過巷子兩邊的屋簷,屋瓦被照得愈發亮了,像抹了層薄薄的豆油,襯得這天也像烤過似的,藍得發脆。

與此同時,伍氏懷揣著書信,臂上挎著裝了幾十枚雞蛋的竹籃,領著女兒芸娘,也已走到國子監夾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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