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欠債了(1 / 1)

推荐阅读:

本就年久失修的門扇被拍得震天響,不結實的門軸裡簌簌掉灰、嘎吱響,催賬和尚還沒把姚家的門拍開,倒把巷子裡其他人家的門窗拍得次第而開,探出好些睡眼惺忪的好奇腦袋。

連半條巷子外、一大早站在自家門前反複噫籲嚱的小童子都驚詫地伸長了脖子。

姚家名聲已夠遭了,姚如意趕忙過去將門閂卸下:“這便來了!”

一打開,她愣了一下。

窮凶極惡的討債人沒見著,門前隻站著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光溜腦袋綠豆眼,身上漿洗得挺括的灰藍僧衣裹著炊餅般渾圓的胖身子。

許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開門,姚如意猛地拉開門時,這小胖和尚竟踉蹌著險些摔進來。

之後他連忙穩住身形,旋即站直,繃著一副稚氣未脫的麵皮,飛快瞥了眼姚如意,輕咳一聲,肅穆地從懷中掏出一卷字跡滿滿的厚實冊子來。

姚如意瞧見那厚疊紙箋,還以為姚家欠了那麼多錢,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誰知,那小和尚也不知打哪兒學的做派,老氣橫秋地把食指伸進嘴裡蘸了蘸,撚開一頁紙,一字一句照念道:“咳咳,姚檀越,小僧乃是興國寺長生庫監院座下大弟子,我師父說了!你家已積欠仨月利錢未還,寺裡念在往日你還賬及時,也已寬限了幾次。若今兒再推諉,便要將你家房契的副冊遞送到衙門裡去,著勾押官來收宅抵債。你快還錢吧!”

好僵硬的催債話術……姚如意抬眼看了看巷子裡好奇投過來的諸多視線,忙揚聲表態道:“正欲償還,何曾推諉?”

小和尚也愣了愣,未料到欠債人這麼好說話似的,低頭看向手中小冊,說了聲稍等,忙又蘸口水翻過幾頁,總算找到對應的說法,又板起臉接著照本宣科道:“善哉善哉,早該如此。那……今日當清還本息三十五貫八百二十六文,一文都不能少。”

姚如意哭笑不得:“小師父還是進來說話吧。”

她側身讓出門來。

小和尚撓撓光頭,道了聲叨擾便進來了。

一進門,他便東張西望,看姚家四壁蕭然,桌上不過鹹菜米粥,四下裡還滿是藥味,扭頭再端詳姚如意那張蒼白猶帶病氣的臉時,目中竟浮起兩分錯愕三分同情五分後悔。滿臉寫著:小僧也不知你個官宦人家能窮成這樣啊?

姚如意都快被他逗笑了,頭一回見人這樣催賬的。

她請小和尚坐下,斟上粗茶,又問道,“敢問小師父法號?”

“小僧無畔。”小和尚將賬冊置於案上,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我師父給我取的,取自《壇經》‘心量廣大,無有邊畔’。”還怕如意聽不懂,頓了頓,又追加解釋:“意為無邊無際、佛法永存。”

對上他那雙嵌在白胖臉上、驕傲的綠豆小眼,姚如意隻好乾巴巴地跟著誇道:“真是好名字。”

無畔這才滿意。

這小和尚原主好像沒見過……她在腦海中仔細回憶一圈,搜索無果。原主留下的記憶太碎了,她很多事情都還不知道。甚至,姚家究竟欠了多少錢,為什麼欠錢,原主竟也是不大清楚的。她好似一直任性地活在自己封閉真空的世界裡,而姚爺爺也沒將這些生計艱難的事情特意告訴過她。

長輩將外頭的風吹雨斜都一肩挑起,她被護在密不透風的小屋子裡,這才會因幾句酸話、一場病便覺天塌地陷。或許原主從不知道外頭的世道究竟多麼險惡吧?她見識過的人和事實在太過有限。

但就小和尚這生疏的催債表現,姚如意也能試探了,她問道:“小師父這樣善心之人,我從前竟好似從沒見過,小師父可是頭回在外行走?”

無畔挺老實地點頭:“今兒興國寺辦法會,我師父忙著不得空,便派我來跑腿兒。他說我也該曆練曆練了。”

這也是個叫師父養得很有些天真的和尚,不過人家現已被派出門曆練了,這才是正理啊……

姚如意有些黯然地點點頭,又接著詢問道:“真是對不住啊小師父,我家並非刻意拖欠利錢,先前我阿爺中風病倒了,躺了近一月,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誰知前陣子取暖時我爺孫倆又不慎叫煤煙熏倒,又將養了半月才算好起來,這才耽擱了還賬的事……你方才說欠了多少錢?你與我核算核算,若是錢銀數額無誤,我這便去取來。”

無畔一聽更露出些尷尬。他頭一回出來催債,自然想著要裝得凶狠些,才不會叫人戲耍小看,但……早知這姚家過得這麼淒然,方才他便小聲些拍門了,如今倒顯得他有些無禮……

不過同情歸同情,錢還是要的,否則回去師父可饒不了他。他忙從懷裡掏出個油津津的紅印文書來:“我師父說了,仨月利錢加罰息共三十五貫。這是當初你家與寺裡簽的質押契書,你且看看,我們出家人不打誑語,這白紙黑字都寫著的。”

姚如意接過來一看,傻眼了。

上麵寫著姚家這間坐落在國子監後巷的小破宅子,當初竟然貸了一千一百四十餘貫的房貸!

且這宅子還是和彆家合買的。

房契上寫得很清楚,這宅子原本是三進大宅,故主是個權貴,犯罪抄家後,房宅便被劈做兩戶分彆出售。前頭兩進被姚爺爺的前同僚林逐買了,姚家花了一千多貫擁有的僅是後罩房兼後院那一進。位置雖不錯,但老舊得很。

難怪姚如意總覺著屋子後頭那堵牆磚色新一些,原是隔斷林姚兩家的界牆——不是,這樣的老破小都要一千多貫??

這什麼房價,也忒高了!

不過仔細想想也是,姚家買的這三分之一宅,類比起來大概是……後世首都中心緊挨著北大附小附中和北大本校的學區房……忽然又釋然了。

至於契書裡和姚家合買房子的林家,原主記憶裡似乎也有點印象,那林逐原本是國子監的主事,還是姚爺爺這暴脾氣為數不多的忘年交,他有個兒子喚林聞安,小時便由姚爺爺啟蒙教導,是個遠近聞名的天才神童,十七歲便登進士第,拜為東宮侍讀,前途無量。

因“教出個十七歲進士”的關係,姚爺爺當初也是聲名遠播,不少人來求他指點學問,林家人與其他國子監門生也都時常出入姚家,似乎就成了被鄧家用來攻訐原主的那些個“外男”。

不過隔壁此時並沒人在家。

原主混亂的記憶中很多次都出現過姚爺爺為林聞安的歎息難過。原來這個天才已如流星隕落,他曾被書裡潦草提過一嘴的宮變中遭晉王叛黨搜捕入獄飽受酷刑,據傳傷得極重,幾乎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因他家鄉撫州的氣候溫暖舒適些,林逐前些年便辭官帶妻兒回鄉養傷去了。

他家離開前將鑰匙留給姚爺爺,還托他幫忙看顧宅子。

不過這不重要。這些屬於原主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在姚如意腦海中一閃而過,又漸漸深埋。

弄清自家欠了多少錢後,姚如意反倒安定了。她仔細詢問無畔每月要還多少債務,無畔一時答不上來,又慌張地翻找他師父給他準備那本催賬冊子,最後磕磕絆絆地和姚如意說了一大堆,把她繞得雲裡霧裡,隻能不斷追問。

艱難地談了約莫兩刻鐘,姚如意終於鬨明白了——姚家與興國寺是“約期貸金”,類似後世銀行等額本息的貸款方式。

這一千一百餘貫錢裡,姚家其實隻和興國寺借了八百貫不到,但年利率有百分之五,與寺廟約定好了十五年內還清,所以連本帶息一共就有一千一百多貫,如今姚家已償還八年。

姚如意還仗著無畔年紀輕,旁敲側擊地打探了一下姚家這窮得褲穿洞的,怎麼能貸那麼多錢出來?還有,這興國寺怎麼跟大財主似的那麼有錢,寺廟做這種長期貸款生意都不怕姚家跑路嗎?

“先前姚大人乃國子監祭酒,又有多位大人為其作保,還有房契抵押,自然能貸出大額銀錢來。”無畔臉皮薄,說著說著便紅了臉。

姚如意聽懂了,要是現在的姚爺爺去貸款,人家指定不貸給他了。

看來此時的寺廟貸款也有還款能力背調的。

之後無畔趕忙轉開話題,宣揚起興國寺香火多麼旺盛、往來多少貴人、做了多少善事又傳習了多少部佛法來。

還時不時停頓一下,留給姚如意表露驚歎的空隙。

她也沒覺著煩人,聽得津津有味,她想知道這個世界各種各樣的事情,無論什麼她都願意聽。

也多虧了無畔,他無意中透露的信息,讓姚如意徹底明白了興國寺在此時的地位:興國寺是大宋四大皇家寺院之一,甚至地位比後世極負名氣的大相國寺更高。這從它的地理位置便能窺探一二:興國寺坐落在非富即貴的禦街以西,緊挨著尚書省、開封府衙、禦史台等衙門,且還是唯一得太宗皇帝以年號賜封的寺廟,全名叫“太平興國寺”。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民間野寺,皇親貴胄乃至官家、太後都到寺裡禮佛,這也是無畔一個小和尚都無懼姚家這樣無權無勢的小官的原因。所以興國寺敢貸款便不怕借款人不還。同理,這筆債也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不想失去房子、還想在大宋境內生活,姚家就得按時還“房貸”。

古今中外,房奴皆苦矣!

姚如意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將手指藏在袖子裡,指尖下意識在空中輕微劃動,在心裡列公式複核無畔說的欠款數額對不對。

已知本金800貫,年利率5,那月利率大概便是042。貸款期限15年,還款月數=15x12=180月,又可得每月還款額≈6375貫。姚爺爺還了八年一共96月,那剩餘期數便是84月。按照等額本息的還款方式來算,姚爺爺已經還掉了本金加利息大概612貫。

那剩餘欠款本金利息大約還有535貫。

再核算這仨月的欠款,四舍五入按每月6貫3的月供計算,正常要償還的欠款約19貫,但按照契書所寫的契約,寺廟還有斷供罰息,三月罰息也有16貫餘左右。

姚如意默默地算了出來。她雖然讀書讀得斷斷續續,但數學一向很好,而且她生病這麼多年,外婆賣過房,也去銀行抵押過小貨車,對這些貸款算法,她實在太熟悉了。

所以,無畔一開始報35貫800餘文,倒也沒算錯,沒坑人。

姚如意弄清楚了,便乾脆地回屋給他拿錢。

姚爺爺藏錢的地方原主是知道的,就在柴棚底下的牆磚裡。

裡頭有碎銀子也有銅錢,還有兩張二十貫一張的交子。姚如意拿了一張交子,又添些散碎銀兩,就出來了。

姚如意去拿錢時,無畔便興衝衝出去找中人做見證,回來後就從肩頭的塔鏈裡取出戥子銀剪,稱足銀子後,便當中人的麵給姚如意撕下一張字據,三方都簽字畫押,今日之事便了了。

交割完畢,無畔笑逐顏開,不僅對姚如意合十施禮,還和她約好了:“阿彌陀佛,多謝女菩薩守信還賬,下月此時小僧定如約再來,望女菩薩備好錢款,下月再會。天色不早,小僧還要回寺中幫襯師父處置俗務了,不必送了。”

姚如意隻能心酸地擠出一個乾笑,目送他揣了錢,撒歡一般,蹦蹦跳地離去。

關上門後,姚如意把絞剩的銀子塞回柴棚磚隙底下,便托腮蹲在柴堆煤餅中間發愁。

秋風卷著幾片落葉在她身後浮浮沉沉,頭頂上,還有些燥熱的秋陽好無遮擋地落下來,也將她曬得愈發口乾舌燥起來。

適才取銀錢出來時她又細細算過一遍,現還了這三十五貫利錢,姚家餘財便僅剩二十一貫六百三十二文。

姚如意的神色漸漸變得沉鬱嚴肅。

每月要還六貫三百餘文的賬,日常還要吃喝嚼用的開銷,若不儘快想辦法掙錢開源,這點積蓄仨月不到就能見底。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