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元八年秋,國子監後門夾巷。
五更天梆子聲剛落,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巷子裡已能聽到附近不知哪家學童高聲誦書之聲。
“噫籲嚱——”
“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注1]”
“蠶從…從…從什麼來著?”那聲響窘迫地頓了頓,又重頭開始咆哮,“噫籲嚱——”
姚如意被噫籲醒了,揉著眼支起身子。
低矮的房梁上用麻繩掛著幾個裝菜乾的籃子,竹篾格窗上糊著生了黴斑的毛邊紙,鬥室之內,不論身下土炕、木案、矮櫃、油燈,都顯得陳舊斑駁,透著股捉襟見肘的清貧。
姚如意兩眼無神地望著眼前風格古樸的屋子,饒是已穿越了十幾日,她每日醒來仍會一怔。
剛來那會兒她驚魂未定,這具身子又中了“煤煙毒”,終日昏沉作嘔。她人也迷糊,時不時有個裹青布頭巾的中年婦人罵罵咧咧地為她端湯遞藥,她頭昏耳鳴,手腳無力,一連數日都呆呆地任人擺布,嚇得那婦人連夜拽了個挎著藥箱的老郎中進來,又是灌藥又是針灸,折騰了半夜。
姚如意被紮得生疼,總算嗚嗚地哭出聲來。
疼痛感如此真實,她才算接受了自己死後穿越的事實。
不怪她接受能力這般弱,隻是她這回穿的是一本書。那天,手術後疼得輾轉反側的她,隨手點開一本叫《汴京小麵館》小白文消磨長夜,看著看著,便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沒忍住在評論區嚎了句:“我居然和那個炸廚房食客的孫女兒同名,緣分呐。”
可惜書還剩番外沒看完,沒過幾日她便因術後感染並發肝衰竭去世了。
再睜眼,她卻真成了書中那位“炸廚房食客的孫女兒”——雖說她殘破的一生不過短短二十來年,其中還有大半光陰都在醫院裡掙紮求活,但她也沒想過能穿越。不提這念頭多荒唐,她還有個很疼她的外婆,為了外婆,她還是想活下去的,哪怕多活一年、半年都好,能陪她多久算多久。
現在倒好,一句話都沒讓她留下來,“咵嚓”就給她扔到書裡來了。
這本書算是架空宋朝的美食經營文,講的是現代廚師沈渺穿成下堂妻後,在汴京城裡以小餅攤起家的故事。姚如意自打生病後就特彆喜歡看這種柴米油鹽、擼貓養狗的瑣碎日常,尤其文裡有很多她生病忌口吃不了的美食,看看也能過過眼癮。
本是失眠消磨時光,就沒怎麼帶腦子看,誰知猝不及防穿了!
事到如今也隻能努力回想書中究竟是怎麼描述原主——來都來了,總得活下去吧?上輩子那麼艱難都沒想死,現在身體健康還能歇菜?外婆要是曉得她這樣沒出息,該扔拖鞋打她了。
“偏不死,偏要賴活著。”
此乃外婆的名言金句。
但那本書的內容其實與原主全無關係,她在書裡連鑲邊背景板都談不上,原文裡隻短短地提及過原主的爺爺姚啟釗,壓根沒有對她的人生軌跡多做描寫。雪上加霜的是,原主留在她腦海中的記憶猶如被碎紙機絞碎過,姚如意這十幾天東拚西湊,總算有些頭緒了。
原主“姚如意”,祖籍荊湖南路潭州人士,父母雙亡,與阿爺相依為命。
因是獨女,父母在時嬌養;雙親相繼染上疫病亡故後,祖父姚啟釗也對她這個血脈遺孤愈發溺愛,將她漸漸養出一副瓷瓶般經不起磋磨的性子。在書中,曾簡單略述過姚啟釗任國子監祭酒時,因撞破未婚孫婿鄧勝狎玩小倌,當街退婚還打斷對方兩顆牙的經過。
聽著解氣,這卻成了姚家禍事的開端。
姚啟釗為官清正,任國子監祭酒期間一向拒冰炭敬、嚴懲賄考,年節時連門生所贈的臘脯都不肯接受。這般鐵麵無私實在太不合群,姚如意猜測他或許早因此開罪了很多“和光同塵”的官場同僚。
否則,他也不會因生了打人之事便被禦史群起攻之了。
那挨打的鄧家因丟了臉麵、也毀了前程,更如瘋狗咬人一般落井下石,不僅收買了一堆閒漢,在街上散播原主命硬克死雙親的話,又汙蔑姚家常有外男出入,姚啟釗縱容孫女與人私通。
謠言如虎、孤立無援,姚啟釗卻仍不斷上書彈劾鄧家家風不嚴、騙婚誹謗,要求嚴懲鄧勝,一步不退。鬨劇終了,鄧勝那末流小官被官家擼掉,姚啟釗也因毆打朝廷命官自五品祭酒貶作九品博士,算是和稀泥一般了斷了。
原主本就怯懦,在漫天流言蜚語中更如蝸牛縮殼,再不肯見天光。
許是愧疚難當,這場巨大風波之後姚啟釗待孫女兒愈發縱容小心。原主閉門不出,他便日日早起為她打點餐食供她吃用;孫女兒不肯說話,那就每日寫字留話與她交流。外頭雖有流言如刀,但姚啟釗將那些都擋在了家門外,原主日子終於漸漸平靜。
就在她快好起來時,偏又遇官家連年加恩科,姚啟釗奉命參與出題監考,需在考院關兩個月,他不放心,隻得將孫女兒托給汴京城裡姚家唯一的親戚:在開封府當衙門小吏的堂侄姚季家中。
誰知,這次短暫的寄人籬下又將原主打回原形:姚季一家不敢在姚啟釗這個長輩麵前抱怨,但對爺孫倆早已滿腹怨言,他家中女兒姚芸娘受原主退婚風波拖累得說親困難,便將積蓄已久的怨氣發在原主身上。
雖沒有打罵,姚季這個堂叔與堂嬸伍氏卻常譏諷奚落她:“如意啊,你這般陰鬱彆扭的性子,也難怪那鄧公子要狎妓。”
“嘖,又沒個貴女命,偏養出一堆矯情病來。”
“你阿爺也是,當初做什麼這般衝動要當街打人?私下悄悄退了婚,對誰都好;即便是打了,回頭好好和解也不至於丟了官,落到這樣的地步!你看看你妹妹芸娘,叫你拖累得說親都被拒三回了!你倒好,裝得沒事兒人似的,來了家也日日冷臉,一句軟和話不說,我們家是活該欠你的麼?”
原主歸家後愈見消沉。
禍不單行,上月姚啟釗批閱課業時,竟被幾個浪蕩學生寫得狗屁不通的文章氣得一頭栽倒,幸好學子們及時抬到醫館才沒被閻王爺收了去,但此後腿腳不便,人也糊塗了起來。
這下好了,原主的天塌了,她看阿爺口角歪斜、拄杖難行,時常連她也認不得,慟哭數日後,平日裡懦弱卑怯的人竟毅然決然緊閉門窗,帶阿爺燒炭而死——這一切其實也是姚如意來了後自己推測出來的,原主留下的記憶裡,自儘那一日全是空白,她並不知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因為姚如意是在這滿室炭氣中陡然醒轉的。
當時她一醒來便咳嘔不止,筋骨癱軟,雖不知身在何處又遭遇了什麼,但她可是抗癌八年的勇士,求生意誌極強,不僅手腳並用立刻拚死爬出去,喘了喘氣,一扭頭驚覺屋裡還有人在低低呻吟,又憋氣咬牙爬回去將被熏得半昏迷的姚啟釗也拖拽出來。
事後回想起來,姚如意都不知自己怎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想到這裡,門扇忽吱呀作響,進來個包頭巾的中年婦人。
“你既好了,便起來動動筋骨,整日窩在床榻上,像什麼樣子!”婦人見姚如意已能坐起身來,眼中閃過一絲厭憎,沒好氣兒道,“彆總擺出一副哭喪臉,活像全天下人都該欠你的似的!你若能早些立起來,何至這般田地?罷了!我與你這榆木疙瘩說這些作甚,白費口舌。聽好了,我連著伺候你爺孫半月已是仁至義儘,今日我便家去了,你自求多福吧!”
眼前婦人正是原主的堂嬸伍氏,這些日子貼身照顧姚如意和姚啟釗的也是她。這人也是怪得很,嘴上恨她惡她,沒一句好話,但姚如意和姚爺爺臥床多日仍周身清爽,可見她照料得又很精心仔細。
這會子撩下話,見姚如意隻是沉默,她冷哼一聲便摔門而去了。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還有院門被人開啟又關上的聲響,姚如意深深呼出一口氣,那伍氏話雖難聽,但說得也不錯,如今她是該好生籌謀籌謀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了。
她回身在床邊找到了一雙繡鞋穿上,又在床尾找到一套家常穿的衣裳,憑本能笨手笨腳地穿上。
姚家不大富裕,不,應當說精窮。原主的衣料都是最普通的細棉布,她今日穿的便是一身半舊的水蔥綠繡梅花對襟窄袖棉褙子,下頭係一條青色襦裙,梳個簡單的雙環髻,便算收拾好了。
這本書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個漏洞百出並不嚴謹的宋朝,作者可能寫的時候查資料查昏頭又或是不大聰明,所以也雜糅了些其他朝代的規製與風俗。
不過麼……姚如意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她其實分辨不大出來,她因身體不好,從初中開始,學便上得斷斷續續,這算她最大的遺憾了。這也導致她所有關於曆史的常識都來自於和外婆一起看過的各類古裝電視劇,或是生病後用來打發時間的網文小說,實在難以作為此生的生活依據。
她推門出去,便望見一個窄長形的小院子,小得一覽無餘:大概隻比成年人更高半個頭的磚石牆圍了四間半的房,一字形出前廊,人字形的灰瓦頂已有些破舊,地上鋪的水磨青石板,已滿是裂隙。
圍牆是磚石堆砌的,縫隙裡都生了不少綠苔和雜草,顯然沒人得空去收拾。東邊牆下有一口很小很矮的圓井,井口蓋著圓木蓋子,上頭壓了隻拴著粗麻繩的木桶。
除此之外,再沒彆的了。
如今天光已亮,院中擺了一張四方桌,兩張長板凳,桌上有一盆熬得半稀的小米粥,一碟子醬瓜,兩張烙過頭有些焦的燒餅。這些應該是伍氏早上起來做的,她做飯的手藝很一般,似乎也因照顧兩個病人就足夠勞累了,實在沒什麼精神花心思在上頭,因為姚如意前幾日吃的也是這些。
時辰還早,姚爺爺也還沒起來,院裡靜悄悄的。
秋風稍來的,唯有隔壁鄰居家養的鳥雀在籠子裡振翅跳躍、嘰嘰喳喳的叫聲。
姚家能住人的就兩間房,正屋便是姚如意睡的那間,左廂房是姚博士的房間,右側是廚房。
屋後與圍牆之間還有窄窄的一條空道,角落裡有個上鎖的角門,旁邊加蓋了個柴棚,堆放些柴炭和半簍子煤餅——此時居然已有了煤餅,姚如意還吃驚地蹲下來看了半天,這煤餅扁圓,沒孔洞,是實心的,一塊大約一兩斤重的樣子,大小不一,瞧著像是用手捏的,但應當也有摻黃土增加黏性,否則不可能捏成這形狀。
有點子先進。姚如意還數了數有幾塊煤餅,大概還有二十幾餅,姚家這樣清貧的小官之家也能燒煤,那煤炭在汴京城應當已十分普及了。[注2]
這也算件好事。姚如意仰頭看了看天,如今秋老虎雖還威風著,但……有煤才好過冬啊。
她從屋後又繞到前院,靠近院門左側的牆根下還蓋了兩間低矮的小屋子,蓋像違章建築似的,裡麵一間亂七八糟地堆放著雜物,另一間存姚爺爺的書、信件和一些積攢的舊文章,一箱箱地堆在那兒,算是姚家的庫房吧。
廚房門口有隻存水的大水缸,缸上也蓋了個木製圓蓋子,上頭搭著半個葫蘆水瓢。
姚如意又扭頭望了望那口小小的井,這大概是這座小院裡最令她滿意的設施了。家裡有一口井,洗衣做飯可方便多了。
她想著,先去打水洗臉。灶台上擱了幾支豬鬃毛的木柄刷牙子,斜插在竹筒裡。牙粉也有,打開陶罐子,一股薄荷冰片的味兒。
汴京人民,真還挺先進的。
洗漱好,姚如意潑了水,坐下來舀了半碗粥就著醬瓜細嚼慢咽地吃了,她雖然餓,卻還有些犯惡心,因此不敢吃太多。
吃完飯,她收拾好碗筷和灶台,沒吃完的粥重新收進碗櫥裡,又舀來水洗了碗,倒扣起來放在窗沿下的簸箕裡晾乾。
做完這一切,她順道把角落裡的笤帚拿來,慢慢把院子裡的地掃了一圈,順帶再深入地熟悉下環境,可她越掃越絕望:柴炭見底、米缸空空、地窖裡隻剩幾顆白菜和半袋子細麵……當官的人家,怎麼能窮成這樣啊!
這合理嗎?就算是穿書……姚如意沉默地杵著掃帚,麵上冷靜,其實內心的小人正扯頭發呐喊:錢!錢都去哪兒了!
正崩潰呢,就聽見門環被人重重扣響了:“姚檀越!開門呐!你彆躲在裡頭不出聲!小僧知道你在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好歹也是有官身的人家,難不成要與出家人對簿公堂嗎?你房契還押在寺裡呢,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