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曦光照,青山如黛,村中炊煙嫋嫋。
嘹亮雞鳴吵醒了鶯然。
她喉間咕噥一聲,用被子蒙頭,翻過身想繼續睡,已經睡不著了。
但還是懶得睜眼,躺在床上似睡非睡。
“晚上回來,我把雞舍挪到後山去?”
男子在她耳邊低語,嗓音清潤。
鶯然搖頭,拖長尾音又哼哼一聲。
房中窗門緊閉。
男子在昏暗中穿好一襲青衫,走到床邊,把鶯然蒙頭的被子拉下來。
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早上吃什麼?”
“不吃。我今日去鎮上玩,在鎮上吃。”
剛睡醒,鶯然聲音輕軟慢吞的。
“跟村裡馬車去鎮上?”
“我朋友來接。”
“你有新朋友?”
“是我爹以前的學生。他現在是名儒門玄道修士,會禦劍,接我很方便。”
“那我走了。”
鶯然點點頭:“嗯。”
她轉過身來,閉著眼睛向男子伸出手,男子順勢彎腰,讓她勾住自己的脖頸。
低頭,在她額角親了一下。
鶯然翹翹嘴角躺回去,含混不清地道:“注意安全。我前兩日去鎮上聽書,聽人說雲水縣附近又有魔出現了。”
男子幫她撩開額前擋臉的發:“嗯。記得天黑前回來。”
鶯然點頭,帶些嬰兒肥的俏麗臉蛋,顯得格外乖巧。
男子直起身,腳步無聲地往外走。
“懷真。”鶯然忽然叫他,“我晚上想吃雞,還有,我那件粉綠裙子,你洗了嗎?我要穿。”
他折返回來,從衣櫃裡取出粉綠裙子,放在床邊的衣架上。
鶯然又向他伸出手,在他彎腰時抱住他,側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他麵部輪廓分明,線條感鋒利,實則皮膚極好,親起來很軟。
鶯然親完躺回去,仍閉著眼,對他揮揮手:“快走吧,不然要趕不上去金水鎮的車了。”
男子應了聲:“嗯,走了。”
鶯然沒有再叫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又賴了會兒床,估摸著時間真的不早了,終於強迫自己起床。
脫下身上特製的短袖短褲寢衣,鶯然穿上綠桃花春裙。
這裙子很清爽,穿起來行動也很方便,在鶯然看來偏向於宋製,但又有點區彆。
穿好裙,鶯然用夫君為她燒好放溫涼的水洗漱。
正是暮春時節,天熱了起來。這樣的水洗漱正好。
洗完臉清爽許多,她坐到妝台前,簡單梳妝。
鏡子裡,映出一張粉麵櫻唇,黛眉杏眸的臉。
鶯然望著鏡中的自己,再一次感到神奇。這一世的自己,竟然仍和穿越前長得一模一樣。
隻不過穿越前她加班猝死時,已經被工作折磨得眼神麻木。
現在的她還隻有十九歲,並且自從一年前嫁了人,夫君待她比她兩世的家人都要好。
她在家中不用做什麼家務,每天隻要考慮怎麼開心地過就可以。
剛開始她也覺得這樣不好意思。
前世的教育太久遠,暫不提。
但今世她的父親是個老夫子。哪怕這世界並非純正的古代,而是修仙世界。她的父親作為凡人夫子,還是從小就教育她,夫為妻綱,女子要賢良淑德。
她不愛聽這話,但也沒想過成親後做個甩手掌櫃,什麼都不乾。
可成親後,她夫君道:“讓你嫁給我,與我冒險住在這深山野林,已是委屈了你。我若不能照顧你,就不會娶你。”
自此,家中大小事務,都由他包辦。時間長了,她也習慣了。
她隻偶爾會心血來潮,給他搭把手。或是閒著沒事,給他繡條發帶或繡個荷包。
雖手藝很差,但也是心意。
胡思亂想間,梳妝完畢,鶯然拿上小布包,戴上夫君最近新給她做的桃花竹節簪,出了門。
走到與友人約好的湖邊,鶯然等了會兒,便有一男子禦劍而來。
男子與鶯然年齡相仿,叫關熠。
當初在鶯然父親門下學習,不認同鶯然父親古板教條那套,因而與鶯然成了朋友。
三年前他被發掘有修煉的根骨,被接去了懿王洲的都城肅京。
前兩天剛領職回來,現在是雲水縣玄衙司的一名玄差。
“鶯鶯。”
關熠落在鶯然麵前,賣弄瀟灑地扶了扶自己的黃差帽,四下張望一圈,“你夫君怎麼沒來送你?聽你娘說,他可是萬年難遇的好樣貌。”
鶯然笑:“你聽我娘瞎吹。我娘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黑的都能吹成白的。”
不過,她夫君的樣貌確實……
鶯然想到昨晚,她睡在他身邊,離他極近地用手描摹他的臉。
即便已經成親兩年,她仍舊會恍神感歎:
怎麼會有凡人能長成這樣……
關熠施術,將劍變大,招呼鶯然上來:“你爹說,他是個書生,學問很好,可惜隻是凡人,且沒打算參加朝廷為凡人設立的科舉。那他現在在做什麼?”
鶯然上劍,抓緊他的衣服,“在金水鎮做賬房先生。”
“收入如何?”
話音落,劍起。
鶯然猛然騰空,心懸起來。適應了一會兒被風包圍的感覺,欣賞著腳下風景:“還成吧,一個月五塊靈石。”
關熠:“對凡人來說,五塊靈石也夠用了。”
鶯然:“嗯。而且五塊靈石,大多是花在我身上。我若不給他買衣服,他半年都隻來回穿那兩套,都不知道換的。”
關熠:“那挺好。我本來還盤算著,他若對你不好,我就去揍他呢。”
鶯然笑起來,輕靈笑聲飄散在風裡。
很快,雲水縣城到了。
劍落在縣城,周圍凡人紛紛避讓,不敢冒犯修士。
鶯然感歎:“禦劍真快,真方便。”
關熠沒說話。
鶯然又道:“不過我夫君打算給我買輛馬車,我們正在攢錢,也很好。”
關熠領著鶯然去鎮上最好的悅鴻樓,思忖道:“要不我先給你靈石,你去買?我一個月有五十塊靈石,我自己一個人根本花不完。”
鶯然搖搖頭,說悄悄話似的同關熠小聲道:“若是你妻子借了彆的男人的錢去買馬車,你會高興嗎?”
關熠笑:“你還挺照顧他的想法。”
鶯然想到夫君,笑意更濃:“他對我很好。”
二人說話間進了悅鴻樓。
見來人中有修士,小二立刻領著關熠上了二樓靠欄杆的好位置。
用竹簾單獨隔間,又能聽見樓下的說書。
關熠問:“你很喜歡你夫君?我回來後,聽說你成了親,真是怪驚訝的。你父親從你十五歲就逼你成親,你硬是一直拖著。我還以為你根本就不打算成親呢。”
鶯然落座,頗為感慨:“日子怎麼都是過,隻要能讓自己過得開心快樂,怎樣都行。我不成親,隻是沒遇到覺得合適的人,我不願隨便選一個。若是一輩子遇不到,那我也就一輩子自己過了。”
說話間,小二拿來菜牌讓選。
關熠讓鶯然挑。
鶯然也不跟他客氣,邊挑邊道:“但沒想到,沒多久,我去喂狗的時候,就碰到我夫君了。”
她挑了常見的三菜一湯。
“難得我請客,怎麼不多挑幾樣?我以後可不會總請你。”
關熠開著玩笑,又問:“然後呢?你對你夫君一見鐘情?”
關熠又挑了兩樣菜,小二退了下去,放下竹簾。
鶯然搖頭,目光幽遠:“我第一次見到他,下著雨,他坐在那兒也不打傘,隻發呆。”
“我在那兒喂狗……我喂的那條狗,是我那時候出去玩,被一隻一階妖追著跑時碰到的。它幫我趕走了小妖,我就開始喂它了。”
“我喂了半年,它還是骨瘦如柴。那天我還在那兒喂它,他看著狗,突然笑了。狗莫名很害怕他,我就把狗護在身後,問他,你笑什麼?”
“他說,你這般喂它,會把它餓死。我說狗都是吃這個的。他說這條狗不一樣。然後從一旁拿了一塊肉出來。”
“我想那可能是他買回去吃的肉吧,他拿來喂了狗,真是好心。那狗雖然怕他,但好像餓壞了,很喜歡吃他喂的那塊肉。他拿了很多肉喂,我擔心他自己沒的吃,就叫他彆喂了。他也就沒再喂了。”
“之後我去喂狗,就經常能看見他了。他經常帶肉和骨頭喂狗,每次下雨也不帶傘,就坐在那兒發呆。”
鶯然說著,抿嘴笑了笑:“然後有一次,我帶了兩把傘過去。給了一把傘給他,讓他自己打傘回家。後來我們慢慢就熟悉了。”
關熠揶揄地“哎喲”一聲。
鶯然又正色道:“但我那時候還沒有喜歡他,隻是覺得,他人很好。”
“後來狗喂胖了,我爹又逼我成親,我心裡煩,就去喂狗的樹下待著。他過來,我把他當朋友,就跟他說我爹逼我的事。”
“然後他說,他可以幫我。”
關熠:“之後,你就喜歡上他了。”
“還沒有。”
鶯然否認,撐著臉笑,“是成親之後,他對我比我娘對我還好。很耐心,很溫柔,他一開始很多事都不會做,不會做飯、不會縫補……後來也為了我學會了。”
“雖然……”鶯然小聲說,“手藝也就那樣吧,”
關熠和鶯然一起笑起來。
突然,大堂驚堂木一拍,驚了鶯然一下。
她和關熠齊齊往樓下看。
說書先生道:
“世人皆知,世分三界。下界,便是咱們凡人修士所在,中界,便是諸位地仙所在。而上界,則是上仙與無極天神帝所在。三界連同玄道眾仙神的故事,想必大家都聽膩了。”
“今日我給諸位講一個,你們在彆處絕對聽不到的故事。因為除了我,沒有人敢講。”
“故事中這位主角,他出身尊貴,卻弑親族,啖其血肉!屠仙城,血流成河!玄門各道派人圍剿,俱是有去無回!”
“他血洗瓊宇九重山,屠遍曜境十三州!殺得瓊宇仙獸瀕絕,曜境弟子斷代!”
“殺得雲上天霄絕地天通,殺得瓊宇曜境不得不避世隱蹤!自此下界再尋不得仙人蹤跡,再無人能踏足瓊宇曜境,再無人飛升雲上天霄!”
“此界仙人,因他而隱。此界玄道,因他而衰……”
關熠瞳眸一窒,驟然起身嗬斥:“閉嘴!敢在這裡說他,你不要命了!”
堂下眾人被關熠嚇了一跳,抬頭見他一身玄衙黃袍,頓時一哄而散。那說書人也連忙跑路。
鶯然不明所以:“怎麼了?”
關熠搖搖頭,“現在的凡人膽子真大,敢在這裡提他。”
鶯然隨著氣氛緊張起來,“誰啊?”
關熠四下張望,靠近她壓低聲音:“彆問,他的名號不能提。倘若被他的狂熱魔道信徒聽見,會死。”
說罷,關熠驕傲地晃腦袋:“我也是拜入玄門之後,才知道這些你們凡人不知道的事。”
鶯然是那種絕不主動找死的人。
說不能提,她便不再追問。嗔關熠一眼,調侃:“好好好,修士大人真厲害。”
關熠又和她一起大笑。
“對了,你夫君叫什麼名字?”
“徐離陵,表字懷真。”
“徐離陵……”關熠摸摸下巴,“記下了。”
吃完飯,他陪她在街上逛了逛,二人聊了聊他在儒門玄道的事,鶯然給徐離陵買了條新竹紋發帶。
時候不早,關熠便禦劍將鶯然送回了山裡。
傍晚禦劍,看見的又是另一番風景。
站在劍上雖然害怕,但風景真的好漂亮。
鶯然環顧四野,將風景記下,落地後對關熠揮揮手,回了家。
遠遠的,她看見家中已燃起炊煙,是徐離陵已經回來了。
她養的狗正在院門口吃著他帶回來的肉,已經從最初的骨瘦如柴,到現在變得壯實如虎了。
徐離陵幾乎每天都能帶肉回來,鶯然問過他哪來那麼多錢買肉。
他說這些肉沒人吃,就帶回來給狗吃了。
鶯然問:“是剩畜肉?”
徐離陵:“算是吧。”
鶯然後來去過他當賬房先生的地方玩,旁邊確實有家很大的肉鋪,賣豬牛羊肉,她便沒再在意。
她走到門口,喚了聲:“小黃。”
通身全黑、隻有尾尖一簇黃的狗叫了兩聲,尖利的牙上掛著血肉,看上去有點恐怖。
狗叫聲不是尋常的狗叫,而是近乎野獸的低吼。
但自家養的狗,鶯然不會覺得恐怖。
趁夫君還沒出來,鶯然想偷偷摸小黃兩下。
他不喜歡她摸小黃,每次看見她摸,都不太高興。不過也不表現出來,是鶯然自己感受到的。
鶯然把手伸向小黃,小黃竟自己嗚咽著躲閃。
“小黃,不要跑。”
鶯然笑著想用雙手捉住它。
小黃撒丫子就要溜,還沒溜走,一道人影從廚房裡出來。
是徐離陵。
他站在那兒看她和小黃,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身量高瘦清雋,玉姿雅儀,瞧著便是名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暮色籠罩他的麵容,為他那白日裡雪冷玉皓、無塵似仙的麵容,染上幾分陰鬱。
不過鶯然覺得,他並不是個陰鬱的人。
小黃近乎驚恐地嗷嗚一聲,拖著沒吃完的肉和骨頭跑了。
鶯然站直身子,輕咳兩聲,張開雙臂向他跑去,“懷真。”
他無言地注視著她,在她跑到麵前時,將她抱入懷中。
鶯然仰頭看著他笑。
“在做飯了嗎?要我幫忙嗎?”
“正準備殺雞。你回屋休息吧,跑一天了。”
徐離陵抬手捋了捋她額前的碎發。
鶯然:“好。待會兒送你個禮物。”
她藏著發帶,笑盈盈回屋。
徐離陵抓起一隻雞,進了廚房。
他站在廚房窗邊,喚遠處的小黃:“過來。”
小黃立刻夾著尾巴跑過來。
徐離陵修長的手掐著雞脖,徒手折斷撕裂,猩紅沿著他玉白的指尖流淌。
撕開雞腹,掏出內臟,將頭和內臟扔給小黃。
小黃乖乖地在窗下吃了雞頭,滄桑地望向天邊落日。
又是安寧的一天。
女主人今天也沒發現,它不是狗,而是鎮守仙墓的大荒仙獸。
還有她的夫君,今天也喂它吃了玄道大修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