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內寢燭火幽暗,公孫桓進來後就立在屏風前,事無巨細的說起他重啟東緝事廠的諸項事宜,以及今夜他檢驗後的成果。
寢殿內,宮人們來去都腳步無聲,劉順指揮人將案上奏折撤下,又讓人將親王蟒袍於紅木楎架上掛好、熨燙,這方悄步趨至寢榻前。很快,捧著金盆的宮監就輕手輕腳近前,跪候在側。
劉順躬身從金盆裡取過帕子擰乾,雙手呈遞至榻前。
姬寅禮接過巾帕擦了擦臉,直至公孫桓稟完,方問了句,“如此看,廠衛已經初具雛形了?”
公孫桓回道:“是的殿下,目前來看,廠衛的重啟籌建已經初見成效。當前所購得的這數座酒肆茶樓中,其雅間皆鑿壁半麵設有暗室,臣下今夜在清風樓驗過,以臣之耳力尚且能於暗室將隔壁房間的動靜聽個七八分,若換作耳力極佳者,必能將對麵一字一句聽個分毫不差。”
“做得不錯,那就開始試行罷。”姬寅禮將用完的巾帕擲於金盆,“不過還不夠,青樓楚館,以及那些士流常舉辦詩會去的所謂雅處,都向來為京中消息彙聚斑駁之所,便於采風集訊。還有王公貴族家中,也可以陸陸續續安置了,就算暫做不到成武年間,‘臣宅夜膳未畢,宮中已悉其詳’的光景,但總該對京中官員動向有所掌握。”
公孫桓一一應下。
正事說完,主從二人就閒語兩句,公孫桓難免就提到了在清風樓裡的見聞,故而自然就說起了在雅間裡醉酒高歌的三人。
姬寅禮正抬手解著襟扣,聞言就掀眸笑了下,姿態略有肆意,“誰人年少不輕狂,放浪形骸是少年人之本色。想本王朱顏綠發時,又何曾不是恣肆無忌,放達不羈?現在想想,往事種種有如昨日。真是,時間匆匆不待人呐。”
公孫桓不由玩笑了句:“殿下春秋鼎盛,何故幾多唏噓?殿下若是願意,偶爾興致來時,未嘗不可學那輕狂少年,放達不羈一番。”
姬寅禮看向公孫桓的方向,戲謔笑言,“若我當真開始跅弛不羈,恐文佑你就該怕了。”
公孫桓否認:“臣已將《金剛經》學至臻境,殿下可莫要小瞧了桓。現在桓之定力,已非昔日的吳下阿蒙。”
“成,且看來日,本王必得尋個機會試試你這定力的成色。”
“那桓拭目以俟。”
主從二人玩笑了幾句過後,姬寅禮提起阿塔海他們。
“混賬是混賬了些,但論作戰之勇猛,無人能及。遂也還有得救。”姬寅禮指腹輕叩膝蓋,沉吟片刻,側目吩咐道劉順,“回頭你帶人將上書房偏殿收拾出來,用以給那些莽夫進學來用。”
劉順激動地應是,心中已經在飛快的盤算如何將事情做得儘善儘美。好不容易殿下總算又開始吩咐他做事了,他可萬不可再出半分紕漏。
姬寅禮轉而又吩咐公孫桓,“待他們傷好些,就將他們統統趕來偏殿,每日學夠兩個時辰。讓翰林院侍講學士輪換著來教,就從教他們認字開始。叮囑阿塔海那群莽夫好好學,膽敢懈怠,當心我敲斷他們的腿。”
翰林院新上任的上官姓於,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一整日都盯著陳今昭三人不放,意圖尋他們哪怕一絲半點錯處,以此在下屬麵前立威。
宿醉的三人臉上頂著三雙烏圈,一整日頭也不抬、話也不敢說,拿出前所未有的敬業態度,全天都在兢兢業業辦公,唯恐被上官充作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好不容易捱到下值,也是等那於上官悠悠哉哉的走了,他們才敢收拾東西離開。就是路上也不敢走得太快,也怕與之碰個照麵。
“下次可不能喝成這般了,至今我這腦袋都突突的痛,要炸了一樣。”路上,鹿衡玉埋怨道,主要是衝著陳今昭去,“這麼多年了,你是回回都不讓我啊,陳今昭你真夠可以的。等著下回,待行酒時我可再不劃拳了,我要與你行飛花令!”
陳今昭也不傻,自然不會應他。
見對方開始裝聾作啞不吭聲,鹿衡玉磨牙兩聲,暗下決心,下次必要換成那陳今昭被橫著從酒館抬出去。
不過提到了下次小聚,陳今昭難免聯想到下月中秋節,就問他倆得沒得到什麼消息,十五中秋那日宮裡辦不辦夜宴。
按照往年大抵是不辦的,畢竟是團圓日,上頭也存著讓大家闔家團圓的心思,所以於這日會放百官們歸家與家人團聚。可如今畢竟是新朝,具體章程不能按往年慣例來揣度。
“應該不辦。”沈硯的消息更為靈通,隻稍一沉吟就解釋了句,“西北夷虜犯境,上頭剛撥了筆軍費過去,這檔口應會節儉開支。”
陳今昭與鹿衡玉哦了聲表示明白,但也並不多問。
知道中秋那夜不必去赴宴,陳今昭開心了,心裡計劃著待到那日就帶著全家去街上看舞火龍。還有放孔明燈、放河燈,再去食攤買些新鮮佳果與小食,拎著去登月樓賞月去。
“對了,你們中秋那日去登月樓賞月嗎?要不要一起啊?”
國朝賞月之風盛行,每年中秋佳節這日,官府都會組織盛大的賞月活動,就連九層登月台也會於這日對百姓開放。
所以中秋佳節,出來遊街賞月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禮法之防遂也稍顯寬鬆。這也是陳今昭能夠開口邀請的原因。
話音一落,鹿衡玉頓掃剛才的沉默,忙不迭點頭,“去啊,去!陳今昭你幾時過去啊,我掐點過去等你。”
“肯定得先用完晚膳過後,戌時初刻左右。”她又問沈硯,“沈兄,你呢?中秋夜要不要一起登台賞月去?”
沈硯頷首:“嗯,去。”
“那就說定了,到時候我讓我娘多炸些果子,給你們也捎帶點。”
聽聞還有炸果子吃,鹿衡玉當然是直誇他陳姨手藝好,誇得他陳姨天上有地上無,沈硯也表達了感謝,並讓陳今昭替他向陳姨轉達謝意。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平靜無波。
當然,這是對於陳今昭他們來說是無波的,對於翰林院幾個侍講學士來說,這幾日卻是他們的人間地獄。原因無他,上頭下達了詔令,命他們每日辰時至午時到上書房偏殿講學,給西涼軍漢們擔任臨時啟蒙教學的夫子。
自詔令下達那日後,翰林院眾人就見那幾個侍講學士們,每日如喪考妣的出去,渾渾噩噩的回來,看得出來他們在這兩個時辰內是飽受了極大的精神折磨,當真是看的人唏噓不已。
時間不經意流走,很快來到了七月十五這日。
暮色四合時分,陳今昭就換了身白色的素服,攙扶著同樣穿著縞素的陳母出了家門。
於長街尋了個十字路口,與其他燒紙的人群隔出段距離,她方蹲下安置好火盆,拿出錫紙折好的元寶、兩捆立香以及幾遝冥紙,擱置在側。
掏出火折子,她輕輕點燃冥紙一角,在火舌舔舐冥紙的幽幽火光中,心中低低喚著那久遠的名字。
“當家的——我的……”在冥紙點燃的那一刹那,陳母就哭坐在地,她悲痛的垂著胸喊著逝去的親人,可最後一個兒字,卻隻能無聲的呐喊。
陳今昭攬住母親,另隻手不斷往火盆裡添著紙錢、元寶。
陳母伏在她肩上,哭到幾近昏厥,雙手死死抱住陳今昭不住的喊著兒啊兒,可對方心裡都清楚,這個兒是喊的哪個兒。
陳今昭並不勸阻,任由母親痛哭不止。
哭吧,於祭奠亡魂這日,將內心積攢的悲痛與酸楚都哭儘,這一年餘下的日子就要開開心心的過。
攙著母親離去的時候,陳今昭回眸往燃儘的火盆處留戀的望了眼。
四周都在喊魂歸來兮,她卻隻願他們早渡忘川,來生富貴安康,無病無災。
將母親送回家中安置好後,陳今昭取了從紙馬鋪買來的祭燈,囑咐長庚且先留家中看護一家子,待她放完祭燈歸來,再由他出門祭拜韓叔韓嬸。
畢竟一家子老弱婦孺,隻將他們留在家中,她如何放心。
“你放心去吧少爺,我省得的。”長庚道,又不大放心的囑咐,“少爺路上小心,千萬早些回來。”
陳今昭點頭應下,便提了兩盞祭燈出門。
放祭燈的河道位於西南邊角,距離她家稍有些遠近。
這條河道,從前叫什麼沒人知道,隻自從有人開始往河裡放祭燈起,又陸陸續續有人加入後,這條河從此就被人稱作了渡靈河。
陳今昭趕到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河道裡飄起了不少祭燈。周圍一片哭聲、哀思聲,悲傷的氛圍籠罩了整條河道。
她順著河道走遠了些,來到處人煙稀少的一處河畔。
側過身擋住自南而來的夜風,她小心翼翼取過兩盞白色的祭燈,手指細細的在每盞燈身上摩挲,輕撫。
爹,哥……
後麵的字在心裡剛落下,眼眸就忍不住泛起淚光。
捧著兩盞祭燈,她站在夜風中無聲落淚,腦海中浮現的儘是昔日一家人和睦的場景。
在她沒有前世記憶的那八年裡,卻是她此生過得最開心無憂的日子。那時候爹爹尚在,胞兄也尚在,她每日最盼望的,就是教書回來的爹爹給她帶各種稀奇的巧物,還有放學歸家的兄長給她帶各色甜甜的點心。
想起往昔,她又忍不住含淚撫了又撫懷裡的祭燈。
兩盞祭燈的底座,一盞鐫刻上的是爹爹的名字,另一盞卻是空白。
指腹撫過祭燈底座上爹爹的名字,她貪戀的流連了許久,後又顫栗的撫上另一盞祭燈座下……空空的一片觸感,頓時讓她心疼的直落淚。
稍遠處的河畔邊,主仆倆無聲望向此處。
為首之人穿著黑色常服,除卻襟口處用暗銀絲繡了蟒紋,全身再無其他紋飾。他的周圍全是蓮花祭燈,燈芯搖晃的幽光明明滅滅,映晃著他的側臉忽明忽暗。
“人間最苦是離分,白發青絲兩斷魂。”
望著遠處素服白衣之人含淚放走了兩盞祭燈,姬寅禮低語輕喃,眸光的情緒讓人無法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