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時分,翰林院同僚們大都嫌殿內悶熱,所以從送膳的宮監那拿過膳食後,就去了庭院的涼亭裡用膳。
眼見左右兩位仁兄沒有出殿的打算,陳今昭遂忙前忙後來回幾趟將飯食給他們捧回來,隨即又提了茶壺去側殿打熱水沏了壺菊花茶,給他們各自的茶碗中滿上。
“沈兄、鹿兄,不妨歇會,喝口茶消消暑。”
陳今昭無不殷勤的將茶碗端到他們各自案前。
說來,‘沈兄’二字剛出口時她還覺咬嘴,畢竟兩人的關係從前那般僵,互不搭理好些年,驟然要率先開口打破堅冰、且說出口的還是給對方賠罪的話,她自是覺得萬般難以啟齒。可待硬著頭皮喚下第一聲後,後麵道歉的話說出來反而沒那麼難了。
至現在,她已經能非常流暢自然的喊著沈兄,而後還能殷勤陪著不是。雖然對方一直寒著臉坐那不作聲,但她絲毫不敢介意,誰讓她先做錯了事,連累到人家呢?平白受了場無妄之災,哪還能厚顏要求人家給個什麼好臉色呢。
鹿衡玉仍滿臉怨氣,趴在案前揮筆疾書的時候,還能連聲抱怨,“真是被你害苦了,陳今昭!大清早過來就遭那劈頭蓋臉兩頓罵,知不知道我現在兩耳都在痛。偏今夜我還得值宿,連回去休整喘息的功夫都沒有,簡直就是要累煞我。虧我今個還特意帶了盤醬膾牛肉來給你補補,你卻上來就是恩將仇報,陳今昭,可真有你的。”
陳今昭真是又抱愧又感動,忙掏出小扇給他那碗菊花茶扇涼些,“今個確是我不對,連累你了。等過幾日休沐,我做東請你……”突然想起右側之人,忙改口,“請沈兄與鹿兄賞臉,到清風樓一聚,由小弟我給兩位仁兄賠個不是。”
鹿衡玉被清風樓三字驚住了,剛要抬頭驚問她是打算下月吃土不成,卻冷不丁聽另一側傳來道清冷的聲音,“不必。”
兩人不由齊齊朝沈硯方向看去。
沈硯將寫好的一篇賦擱置一旁,鋪紙濡墨,連停頓都沒有,直接下筆寫另外一篇。
在兩人的注視下,沈硯頭也不抬的說了句,“總歸我也早有預料,遲早會有這麼一日。”
這話聽似是雲山霧罩,可隻需稍一琢磨,就能明其言外之意。
鹿衡玉當即雙眼冒了火光,這話還能有什麼意思,看不上他倆唄。當即火冒三丈,把筆一撂,挽了袖子就要上前理論。
陳今昭嚇得趕忙攔住,“消氣消氣,沈兄是因惱我甚急……”
“我並無他意,隻是陳述事實。太初三傑之稱隻要一日在身,吾等三人,就難逃命定一體的桎梏。”持筆的動作頓下,沈硯眉峰攢起,似多了幾分忍耐情緒。呼口氣,方一字一句道,“自此,榮一道,辱也一道。
這話沒有指責,卻比嚴厲的控訴更戳人心窩子。
“好,好,你沈硯厲害!你是名副其實的狀元郎,吾等功名都是投機取巧而來,實不配與爾並列稱傑。你是這個意思可對?” 鹿衡玉氣得臉發白,哆嗦著手指著沈硯,氣急反而哈哈笑了兩聲,“其實我也不明白,我這才疏學淺的區區一小生,怎麼就與名滿滎陽的大才子沈硯並列稱傑了呢?我多不配啊,我多不自量力啊,我實應感到羞愧,感到無地自容!”
他突然朝對方躬身施一禮:“我鹿衡玉,在這先給您賠個不是。”後又施一禮,“在此也替今昭,給您大才子再賠個不是。他也非是故意的要‘辱’您不是?世人都非完人,有擅長的自有拙於的,他擅策論而拙詩賦,事出突然也非他所願。隻是好歹人家也忙前忙後、小心賠禮道歉了半日,您多少賞人半個好臉可成?”
陳今昭一時間難受的說不出話來。
今日之事,著實是她對不住鹿衡玉。
都說是三傑,瞧似身份並重,可誰又知自打這名號現世起,他倆其實就自發挨了沈硯一頭。沈硯本就瞧他們不上,認為他們二人名不副實,實不該與他並列稱傑。如今,因她之過更印證了沈硯的那句‘辱一道’,於此更似證實了二人確是不配與之並稱三傑。
鹿衡玉沒有做錯什麼,實不該被她拖累,無端被人看低三分。更不該讓他在沈硯麵前,這般抬不起頭來。
早在鹿衡玉衝他施禮時,沈硯就忽的站起避開,臉色鐵青:“我非有此意,你又何必曲解?”
“我曲解?你就差指我倆腦門明言了!”
“我本意是,不管願與不願,世人眼中,吾等三人早已綁成一體,榮辱不可分割。所以,平日吾等更要嚴於律己,慎始敬終,要謹言慎行,時刻牢記一人之身關乎三人榮辱。”
“不是,你這是何意?敢情我倆在你眼裡,就是那等放縱不羈、輕率妄為之徒唄?”
“我何時說過此話?”
“你話裡意思不在那嗎!”
“我……”
“彆吵,彆吵了,咱有話好好說。” 眼見他們的爭執愈演愈烈,陳今昭這會也來不及收拾好情緒,就忙開口製止。給他們眼神示意外頭好奇窺探的視線,見兩人勉強壓了火氣不再開口爭吵,她就挨個拉他們重新坐下,又將茶水遞他們各自手裡,讓他們消消火潤潤喉。
“今日之事,錯在於我,怪我才學不精,連累了二位。”擺擺手示意他們也不必再說,拉開椅子她也坐下,緩解下俱疲的身心,“沈兄的話我聽明白了,鹿兄的感受我亦懂,其實吾等三人所有的齟齬點,都在身上這譽稱上。或許譽稱散了,吾等也能各自安生了。”
鹿衡玉不大明白:“散?如何散?”
先帝金口玉言定下的三傑美譽,如何散得?
“人聚,譽稱在,人散,譽稱便也解了。”迎著兩人震驚的神色,陳今昭解釋道,“它分量最重的時候,是吾等三人同活躍於朝野之時。但隻要有其一能淡出朝野,淡出闔朝百官視線,在久不聞其名下,譽稱其實也就名存實亡了。”
意識到什麼,鹿衡玉的嘴唇都有些哆嗦:“今昭,你……”
陳今昭勉強笑笑:“你們不知,那篇賦文,我真的是儘力了,縱使兩年下來筆力有所荒廢,但也與我會試時候的水準相差不會過大。由此可見,我於此道的天賦當真是有限,月餘時間恐遠遠不及千歲殿下的要求。”
說起來,她又何曾不沮喪呢?
就光午膳的這小段時間,右側的沈硯已經揮筆而就寫完兩篇,左側的鹿衡玉也洋洋灑灑開始寫第二篇。
一方是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各類典故信手拈來,堪堪看上一眼,就隻覺賦文的權威性撲麵而來,讓人望塵莫及。
另一方則是辭藻華麗爛若披錦,光讀其句便覺眼前徐徐蕩開繁麗畫卷,美輪美奐,流光溢彩,讓人流連忘返。
讀二人的文章宛如視覺享受,試問誰人不愛?
反觀自己,行文匠心很重,拘泥於形式生搬硬套,最終形成的文章雖嚴謹,卻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這般的賦文,上頭能滿意才怪。
所以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被黜退的結局,但也沒什麼不甘的,編修本就是她的本職工作,既拿朝廷俸祿,那將上頭交代的工作做到讓人滿意是應有之義。她業務能力不成,得此結果,自也怨不得旁人。
“嗐,說來也是有始有終了,事因我而起,也因我而終了。” 陳今昭渾不在意的擺擺手,故作輕鬆道,“正好我也能離京回鄉,無論是去書院做個夫子還是在家收幾個學生,日子也能過得輕鬆寬裕。旁的不說,起碼用不著起早貪黑了。”
說到這時,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好事嗎!其好處何止是不用起早貪黑啊。如能罷官,她再也不必每日戰戰兢兢的上值,穿著上峰給的小鞋、乾著比騾子還多的活、受著上頭劈頭蓋臉的斥罵、躲著同僚之間的勾心鬥角、提防著可能波及己身的派係爭鬥……光是想想拋開這一切,她都要興奮的飛起。
“且吳郡不似京都這般居不易,那時我可能隻需攢上個兩三年的銀錢,就能買上個二進的房屋,供一家人寬寬敞敞的居住了。”那一家人就再也不必擠那一進的簡陋屋子了。回鄉後,稚魚會有寬敞的閨房,小呈安也會有自己的書房,院子還可以種上花草,搭上葡萄架,那樣的日子當真是好極了。
她越想越開心,連臉上掛著的倆偌大烏圈,都擋不住她的神采飛揚。至於前一刻的所謂強顏歡笑,嗐,那是什麼?
“對對,衣食住行,行也是十分緊要的。屆時我還得買輛驢車,閒暇時就帶著家人去四處看看,春踏青,夏遊湖,秋登高,冬賞雪。尤其是小呈安漸大,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我更要帶他四處走走,開闊眼界……”
本來因為即將的離彆,鹿衡玉難受的都快要飆出淚來了,此刻看見眼睛都快笑沒了的陳今昭,一瞬間,淚乾了。
再聽其還在滔滔不絕的說她對未來的規劃,說對小呈安的培養、對家人的安排、對未來遊學地點的選擇、對各地風土人情的探究等等。對了,人家還說到時候給他寄特產呢。
鹿衡玉人已經木了,默默趴回案前奮筆疾書。
期間,他聽到了沈硯吸氣、呼氣,再將紙揉成一團的聲音。
偏這會有人來了胃口,正在開飯呢。
還說今天的飯食味道甚好,菜也合胃口,粥也合胃口,連那涼透的米團子也合胃口。
哦,敢情這麼一遭下來,遭罪的就他跟沈硯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