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過五味,攝政王就擺駕離開了。
恭送王駕離去後,宴會中的氣氛更是前所未有的熱絡。
林大人的身邊也愈發熱鬨了,連中低官階的官員也都陸陸續續過去敬酒,眾星拱月般將其擁簇中央。
眼見著翰林院趙掌院攜院內上下官員,朝那林大人方向浩蕩過去,陳今昭與鹿衡玉也趕忙將杯盞斟滿酒水,端著酒杯起身,匆匆繞過食案自覺綴在隊尾。
林大人與趙掌院敘上兩句場麵話,而後對其後眾官員照例勉勵一番。值得一提的是,這勉勵的話語裡有半句竟是單獨給予沈硯沈修撰的,聽在眾人耳中,無疑是透有栽培之意。
其他人的目光,或多或少的隱晦看向另外二傑。
從前三傑同被群臣打壓、孤立,如今其中一人卻被未來首輔單獨提挈,就不知另外兩人會如何作想。
待見了兩人悶葫蘆般低著腦袋沒反應,眾官員暗罵句木頭樁子,也就自覺無趣的彆過眼不再關注。
趙掌院收回目光,對此不置一詞。
說起來,三傑剛入朝那會,朝臣們還是對他們抱有期待的。雖探花與榜眼是先帝破格提拔,但好歹也是實打實的兩榜進士,才學才乾必也不差,是值得他們拉攏的好苗子。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三人是一個賽一個的清傲自負、油鹽不進!先有探花郎,上來就犯官場忌諱,不收下麵的炭火孝敬;後有狀元郎,行事作風更勝一籌,剛入翰林就呈本直接越過通政司直達天聽,抨擊宦官招權納賄、大肆索取鋪墊費,越權請聖上下旨查辦。
初出茅廬的這二子,一出手就直接將朝官得罪個遍,可謂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至於那鹿榜眼,雖無出格激進之行事,但卻是個不識好歹的。其外祖家豪富,他人也大方識趣,起初朝官對其印象還算好,已有派係打算將其拉攏過來,好生提攜一番。
但不知從哪日起,他突然就變得魯鈍起來。
不僅孝敬上峰的供奉日漸稀薄,就連年節拜禮都幾乎沒多少表示。不是沒有朝官暗下提點要他遵循官場規矩,要學會打點,如此才能將路走寬走遠。可幾番暗示他卻猶似聽不懂,依舊我行我素,至最後,甚至學起了探花郎的窮酸做派。
這兩年來,那三傑各類場合的隨禮幾乎一言可蔽之——
狀元郎的墨寶、榜眼的書籍、探花郎的畫。
試問,上官家的牆壁,可就缺你們那上不得台麵的字畫了?上官家的書架上,可就缺你那平平無奇的幾本書了?
如此離經叛道又不識好歹的三人,不孤立他們孤立誰?
若不是他們身上帶著三傑名頭,不好打先帝的臉麵,他們是恨不得即刻將他們驅逐出京,發配苦寒之地,眼不見為淨。
翰林院的趙掌院也是寒門子弟出身,知道寒門考出個探花郎有多麼不易,因此他對同樣家世不顯的陳探花有些同理之心。
以為對方是初入官場,尚存赤子之心,不知仕途艱險,所以剛開始他還私下語重心長的勸其和光同塵,莫要特立獨行自絕前程。
直待他聽到對方糾結的搬出了成武年間的律法。
成武年間訂的的律法,多少年的老黃曆了,你拿到太初年間來說事?況且收炭火孝敬是本朝為官約定俗成的事,上至一品大員下到末品小官皆是行事如此,如今你非要以律法約束己身特立獨行,那敢情滿朝文武就你遵紀守法,吾等都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要真按成武年間的律法來算,官員貪墨超過十兩就要被剝皮萱草掛在城門,他這一年收的孝敬還不知有多少個十兩了,照這說法,那他一年不得被剝個十來回皮掛上去唄?
當時他腦中就穿梭了諸多念頭,極度懷疑對方是譏是誚,抑或存有他意。
不由暗恨,心道他愛收不收,早晚將其踢出京官隊伍!
陳今昭他們並不知道旁人在這一瞬間的思緒萬千,隨翰林院眾人敬完酒後,就與鹿衡玉重新回到了座上繼續飲酒吃菜。
不多時,沈硯於她的右側落座歸位。
兩人往背對的方向各自側身,互視對方為無物。
自打有了三傑美名,他們三的排位從來排在一起,無論是上朝站位也好入宴落座也罷,都是並肩而立、而坐。好似那排位的禮官看不到他們如今官階有彆,更看不到沈硯與他倆相互的排斥幾乎突破天際。
讓陳今昭尤為不忿的是,並肩也就罷了,但好歹按順序來啊!該居中列位的不應是榜眼嗎。
鹿衡玉遲疑了會,自袖口偷偷掏出了個小巧銅鏡,悄摸照了照,卻也沒瞧見臉上沾什麼油漬。怪哉,剛陳今昭那般看他作甚。
又兀自照了又照,方心滿意足的將小圓鏡重新放回袖口。
宮中建有“十王府”供藩王居住,其中的昭明殿是攝政王曾經的居所。昭明殿明顯區隔與其他王邸崇閣,九脊重簷,玄玉作礎,儘顯天潢氣數。同時又與昭陽殿的殿名遙相呼應,由此可見文帝對他們母子的偏愛。
此刻殿內煙霧繚繞,大殿前方設有香案,供奉鮮活果品。中央則擺放了一樽漢白玉砌築的化紙爐,其上邊緣鑲嵌金邊,爐身表麵雕刻有祥雲、龍鳳紋飾。
這會化紙爐裡燃著已燒至一半的紙紮人,幽暗的火光映得坐在爐前之人的臉忽明忽暗。
殿外靜候的公孫桓,待被宮監宣召,就整整衣冠趨步入殿,垂手來到化紙爐前,低語喚道:“主公。”
“稱呼該換了,既已入京都,那便少不得入鄉隨俗。標新立異,總歸是不妥當。” 姬寅禮抬手,示意他在旁落座。
“殿下說的是,是桓思慮不周了。”
公孫桓從善如流,挨著椅子側身輕坐下,方繼續說道,“自打殿下的王駕離去,禦苑裡推杯換盞,好不熱鬨。就您離開的這會功夫,林大人那邊是愈發花團錦簇了。”
姬寅禮笑了下,問:“文臣僚屬之質,汝今夜可明乎?”
“桓今方悟矣。” 公孫桓歎氣,臉色微微難看,“縱使平日派係林立、各自為政,但到底翰苑連枝,台閣諸公皆終歸於士林黨。關鍵時候,他們眾口同聲、行事默契,宛如銅澆鐵鑄不可撼動。”
他猶記得當日宣治殿內,為立儲之事,各派係唇槍舌劍,互不相讓,論鋒激烈之時更是恨不得拔劍而格!可今夜筵席上,諸公卻又和融協契,共舉新主事。
其黨眾之勠力,令人心驚。
尤其想到那些朝中公卿們竟膽敢越過朝廷、越過攝政王,諭製舉賢,似將國朝的宰輔推舉之權視為囊中之物,公孫桓的臉色就愈發難看。
姬寅禮不置可否,隨手將一搭黃紙投入爐中。
“士林之黨,自樹綱紀,從來如此。文帝朝時,他們尚有所收斂,但至前朝,因有‘仁君’奉行法不及尊格外優容文臣,進而愈發助長士林黨之氣焰。” 爐內將熄的幽火瞬息翻騰而起,黃紙燃燒發出劈啪的聲響,“據說平帝臨朝末歲時,朝堂竟出現臣越君命、私擢百官之亂相。堂堂國朝君主成了廟裡的菩薩,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平帝,自然是他親自給先帝批複的諡號。
公孫桓非是不知,文臣養成的這番猖獗之勢絕非一時之功,其跋扈行徑已是常態,隻是一想到今日筵席上他們擁簇林同炳敬酒,渾然不在意攝政王當麵,一副大勢已定之態,就不由心中生怒。
這些士林文臣,莫非亦將他們殿下當做平帝?
見那公孫桓麵色陰晴不定,不複人前的儒雅,反倒多了幾分狠辣,姬寅禮當即就知曉他這位臣屬現下在想什麼。
無外乎是覺得滿朝臣工無可救藥,實應殺儘再換一批。
姬寅禮不由扶額,無奈笑歎:“文佑啊,你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躁,定力不夠。正如治大國如烹小鮮,料理這些國蠹亦如是,也急不得,慢慢炮製便是。”
公孫桓深吸口氣,複又恢複了麵上的平靜。
讀書人是基石,是國朝統治與穩定的基礎,一旦對闔朝百官大開殺戒,則勢必會開罪天下讀書人。上位者自絕於士林,那就等於斷了根基。殿下要的,可從不是風雨飄搖的天下。
他雖有些遺憾,但也知就目前來說實在激進不得。亦如殿下從前所說那般,國朝再經不起動蕩,需以穩為先。
況且,他們初入京都威望不足,西北文風又不盛,想網羅天下英才為己用,得需要時間。所以急也急不得,正如殿下所說,要慢慢炮製。
想至此,公孫桓不由愧然笑道:“到底是臣下養氣功夫不足,待回去還是得多抄幾遍《金剛經》。”
“是得多抄幾遍,長長記性。”
“是,臣下謹遵殿下旨意。”
主從這般說笑兩句。
殿內漸寂了下來,火盆裡的黃紙不曾間斷,爐裡堆積的灰燼被外頭刮來的涼風一掃,刹那在爐內騰空翻卷。些許灰燼亦隨著爐口竄出,幽幽盤旋了半個荒涼殿宇。
“文佑,去將臨窗處擱置的紙紮人都搬來。”
公孫桓忙回神應是,放下手裡捧著的黃紙起身過去,也就這會他方發現原來不止化紙爐周圍立了半圈紙紮人,臨窗處竟也孤零零立了兩個。
這兩個紙紮人格外的惟妙惟肖,連官服補子、官帽樣式都紮得極為精細。
公孫桓不曾往其上麵部處細瞟半分,隻顧低頭搬運,來回兩趟將立在窗前的兩個紙紮人儘數搬到爐前。
爐內冥火幽幽,投射在爐前人玉棱隱岫般的眉骨間,晦暗不清。
姬寅禮目光極緩的從兩個紙紮人上一一掃過。
“昔年,寅禮離京之時,唯有兩位大人特來臨彆相送。”寂靜的大殿內,喑啞的嗓音慢聲響起。目光凝視在其中一紙紮人上,他伸出手去,溫和的拂去其肩部處落上的紙灰,“老大人的臨彆贈言,本王此生難忘。你說,寅禮二字,寓意謹與禮,為我父皇所望,切莫忘記。”
稍寂,殿內再次響起了那道徐緩歎聲,“老大人急於告誡本王要安分,本王焉敢有忘。隻是老大人卻忘了,寅禮二字,原非吾之名,是老大人攜百官‘苦苦相勸’父皇,另取予我。”
“本王原名,承胤。”
“姬承胤。”
他吐字極緩,似挾著深刻情緒,卻又似漠然無波。
殿內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寂,唯有爐內黃紙燃燒的劈啪聲不斷作響。
許久,一直垂手在旁靜立的公孫桓方聽到問聲。
“文佑,什麼時辰了?”
公孫桓隨即看向殿內懸掛的自鳴鐘,低聲回道:“殿下,再有三刻就至子時了。”
姬寅禮頷首,兀自感慨了會,“竟這般晚了。不知不覺,也到了筵席散場的時候。”
忽而又問,“老大人情況如何了?”
公孫桓垂眼:“回殿下,周首輔大限將至,應就在今夜。”
“委實令人痛惜。”姬寅禮歎,“不過能歿於正統繼位這日,也算全了他的圓滿。”說罷,目光轉又投向另外一紙紮人上,伸手也替其拂去身上的灰屑。
“黃泉路遠,幽冥難赴。一路若能結伴同行,想必路途之中不似那般淒清孤單。”
“送林大人下去罷,不必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