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寒假回到上海,我家裡又熱鬨又忙乎。
兩個弟弟都有了女朋友,請了木工,在忙著製作“三十六”隻腳。小弟弟對我抱怨:媽媽出了一百元才買來的鋪板,現在他要收我的錢。大弟弟偷偷說:“他沒有去插隊,兜裡都是錢,要他‘出點血’,花在木匠工費上。不然,他不是太現成了嗎?”這都是開心時候的閒愁。
爸爸平反後恢複原職,但是他已經是五十九歲的人了。他可以選擇上崗也可以離休,我們一致意見,他彆去工作了,家裡人都有了收入,加上離休待遇還是全工資的,放下一切。享受一下生活吧。
更讓人欣喜的是,最近,又接到了一個通知,離休乾部的子女也可以頂替。病退回來的大弟弟,分在裡弄工廠,對他,這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喜氣洋洋的一家人,讓我也沾滿了開心快樂。媽媽打開大櫥說:“家裡哪會忘記你?看,我買了你的嫁妝:四條不同厚薄的棉被,一條蠶絲被,一條駱駝毛的被子,兩床毯子,還有綢緞麵料的被麵,全棉的被裡……”
我看得頭暈眼花,反正就覺得“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原來我不用發一點愁呀!
媽媽還給我看,她幫我繡的一對枕頭套,“鴛鴦戲水”,還有一對月牙紅的,帶點尼龍材料的枕套,上麵印好了一對牡丹,還沒有繡。她讓我帶去江西,自己也繡一對。我覺得,這大概是一種婚姻儀式吧?雖然會影響我的“聚沙成塔”的學習,但是,也一定要做好這個“集腋成裘”的女工。
媽媽又拿出來一大堆毛線,是深咖啡色的。“你要在寒假裡織一件毛衣給小蔡。”
“好!”我毫不猶豫地接下了又一個“儀式”。
我去了蔡家,他們家沒有人,都各自有事走了,隻有小李子在。她還認識我,對我很親熱。蔡說他的父母不想領孩子了,又要我們再帶回去。
蔡的大哥給了我們兩張春節期間的話劇票。我們去看了。
這個話劇叫《於無聲處》,是取自魯迅的一首詩《無題》裡的一句話,“於無聲處聽驚雷”。
真是一個“驚雷”!那是中國要複興前的驚雷呀!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可能都看了這個話劇,不知道有沒有像後來的電視劇《渴望》那樣也達到了萬人空巷。這個話劇主要內容就是以“四六事件”為軸心展開的,不但故事動人,演技又好,我們這一代,很久很久沒有得到如此積極的文化熏陶了,看得我一下子就對話劇深深著迷!
我的舅舅來看我,也給了我兩張話劇票。我與蔡又興致勃勃地去看了。
《救救她》這部話劇也很精彩,引人深思。那個方老師真的就是我們當老師的榜樣!她拚儘全力,差點付出生命也要去挽救自己的一個學生!感動!
在看這個話劇的中間,蔡開小差了,他偷偷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而且是手指緊緊地扣住了我的手指,兩隻手還有點顫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我嚇了一大跳,有點反常呀?他一直遵守著要三年才結婚的約定,從來不越“雷池”的,他心裡都是他父母的汗水與淚水,和他兩個哥哥為了婚事結了的疙瘩。
但是,當那股電流感應過來時,我的心田裡猶如春天早早來了,一朵一朵絢麗的花在開放,香氣彌漫開來,讓我暈暈乎乎的……
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我,雖然是坐在黑暗的觀眾席裡,但有明亮的舞台燈光輻射過來,我們都看到了對方那亮晶晶的眼睛,我的眼睛裡是錯亂的激動,而他的眼睛裡分明是可以讀出來的萬分喜悅……一定有什麼好事了,讓他喜不自勝。
果然,一等散場,他就拉著我去“壓馬路”,十點半的大街上,還是人流不斷,到處是歡聲笑語。他抑製著衝動,緩緩地說給我聽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大喜訊。
事情是這樣的,他的媽媽今年退休,聽到她的小姐妹在說某某人的兒子,也是在外地已經上調了,但是最近頂替回了上海。於是,她馬上去打聽,真的有個文件,在頂替條件後麵加了一個括號,裡麵寫著(包括插隊落戶在外地已經上調在學校或工礦未婚子女),於是,她也馬上去辦,想不到辦成了!
“也就是說,你可以調回上海了?”我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
“是的,”他抑製不住的歡欣鼓舞,但是,還是夾著擔心的,“就怕江西不放人。”
“那我們過了年初五就回去,有機會一定得試一下,”我也有點迷迷茫茫地跟著他十分高興:“因為與其在高安調不到一起,還不如有一個先調回來。那是高亦霞說的,她說得對。這樣你就不用那麼奔波受罪了。”想到他在大城的艱難,也想到他總是在路上的奔跑,和想到我們的一點工資都是用在“車輪滾滾”上了,就盼望著他會成功。
我們從文化廣場,朝我家走,走著回家。由於這件事的興奮,讓我們根本沒有感覺路有多長,一會兒功夫,他就送我到家了。
我父母看到他送我回來,也就安心了。可是,我把喜訊告訴了他們後,他們卻睡不著了,看得出來,他們的心裡又泛濫出了更大的不安心。但是,看著我一直在笑著,開心著,他們不好說什麼,爸爸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媽媽說:“好像很難辦得成功吧?我明天去單位問一下,有可能的話,你不也可以調回來了?”
那晚,我真的就是枕著“也可以調回來的美夢”睡著了。
然而,媽媽打聽來的消息是,他們單位並沒有那份文件。
可是,蔡已經拿到了批文。
我也顧不得自己的失望了,他有希望比我更重要。於是,我們帶著李子提前回到了高安。
他先把李子送去了他哥那兒,立馬動身到以前的插隊公社去,開了一張證明,證明他插隊在那兒。然後匆匆買了車票趕到大城中學,他們校長倒是很支持他,也開出放人的證明,於是他趕到了縣教育局敲放行章。
這是最困難的一個環節,那是根本不可能放人的地方。但是,天意如此,那天正好他們教育局在開大會,辦公室隻留了一個新來上班的複員軍人,他看了上海的調令與學校公社的放人證明,想也不想,用軍人的雷厲風行作風,一章敲了下去。
蔡知道要成功了,隻剩下去遷戶口了。他來我這兒吃了幾口飯,馬不停蹄又趕去縣城派出所遷出了戶口。不知道是什麼冥冥之中的神仙護佑吧,一天功夫,他全辦成了。
他激動萬分地對我說,他馬上去買車票,必須趕回上海去報到,因為,隻要一泄漏消息,就立即會被扣留。他在大城中學的行李,由他哥哥去拿,他會處理的。
“好的!”我機械地說。
這時候的我,其實就是像在夢遊,不知道自己的真身在哪裡?一會兒莫名其妙地樂,一會兒稀裡糊塗地悲,又一會兒渾身被掏空了……
我要去送他,他說不可以,怕太顯眼了會壞了大事。於是,我呆站在外間的房裡,看著他背著一隻背包和隨手拎著的小包,心急慌忙地走了。“咚咚”的腳步聲在寂靜的門外響了幾下,突然停住了,他急急忙忙地回轉來……
忘了什麼了嗎?
還沒有等我轉過神來,他把小包一丟,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我……我一下子僵直了,不會呼吸了……他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臉,胡子拉碴刺著了我……他輕輕耳語:“相信我,我們的心永遠是貼在一起的。”
說完這句話,他才毅然決然又一次“咚咚咚”,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了,他帶走了我的魂魄……我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我的臉上涼涼的,好像是他哭了,可是我沒有看到他哭,然而他的眼淚卻留在了我臉頰上了……我怎麼沒有哭?奇怪,我是不是已經沒有知覺了?這是在夢裡吧?不對,這是真的!我明明把自己的情絲係在了不會動搖的磨盤上了,可是,磨盤也會飛,……他變成了風箏了,飛了,一飛衝天,看不見了……我不是應該開心嗎?可我還是那麼的悲哀……有誰能告訴我,我們的情絲是“蘿卜絲”?還是“鋼絲”……
耿堅編審評:
本章裡的驚雷,不是話劇《於無聲處》裡的驚雷。真正的驚雷,是蔡可以回滬的政策信息和迅速辦齊手續。一道人生之坎擺在麵前。
如果說之前在仰山庫前丶在高安師範已經經過了若乾道坎,那麼,與之相比,眼前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之坎。
邁好還是邁不好這道坎是影響一輩子的事,工作丶婚姻丶家庭丶前程,甚至將來下一代的命運,都係於其上了。但一切都太不確定了,以至於“夢遊”“不知真身何在了“。
情絲所係的不會動搖的磨盤,也會飛了……
在這道人生之坎上,知青們演出了多少人間悲喜劇,難道女主人公也要成為人生悲劇抑或喜劇中的角色。
本章內容的不確定性決定了本章是過渡性章節,一切都待下幾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