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漆門上的福字卷了邊。
一扇窄窄的門,她在外,他在裡。
溫凝像平常出門那樣說:“我該走了。”
“好。”謝之嶼抬手,掌心粗糲的紋路最後一次撫過她麵頰。
他知道阿忠就等在樓下。
澳島的最後這段路,他可能沒辦法平靜地陪她走到句點。
他們都在刻意忽視對方紅了的眼眶。
溫凝嘴角幾次提起,就有幾次回落。最後落了一個不像笑又不像哭的表情:“謝之嶼,你要好好過。”
除了“好”他不知道還能回答什麼。
甚至多說任何一個字,都會控製不住嗓音裡的顫抖。
可他還是堅持讓她放心。
“我會。”
聽到他回答,溫凝忽得笑起來,這次眼睛都是彎的:“你站在這我可能沒法走。”
他也陪她揚起唇:“那我不送了。”
“嗯。”
他們像老朋友那樣分彆。
溫凝接過他遞過來的包,轉身。
他靠在門邊,抄在兜裡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盤亙。如果她回頭,就會知道他的下頜線因為咬牙而繃緊,眼睛紅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她不會回頭。
謝之嶼知道。
就像留在這間房子裡的東西,她什麼都沒帶走。
來的時候兩個二十六寸的行李箱裝不下,走的時候卻孑然一身。
她這樣才好。
不會被任何人絆倒。
謝之嶼在幾不可聞的腳步聲中無聲笑了。
他的公主無論什麼時候都在一直往前,所向披靡。
腳步聲最後停在門洞那盞孤燈下。
溫凝深深吸氣。
她抬手觸碰臉頰,摸到一手濕涼。
身體很空,下樓的每一步都有眼淚奪眶而出。她回望空無一人的樓道,悶熱的風吹過。
她好像把胸腔裡最重要的東西落在這了。
心口傳來扼痛,伴隨每一次呼吸。
溫凝終於沒了力氣,靠在牆邊大口大口喘氣。眼淚砸向灰色的水泥地。
一片模糊中,阿忠遠遠向她跑來。
她飛快偏開臉,再轉回來時臉上的濕痕已經擦去。彎起眼睛,鼻腔還是塞的。
她喊:“阿忠。”
阿忠停在她麵前:“溫小姐,你要去——”
“我不去哪。”她說,“去給你老板買份綠豆沙吧。”
阿忠莫名:“現在?”
幾分鐘前明明是老板叫他送一下溫小姐。
他不知道溫小姐要去哪,隻知道低氣壓順著電磁波爬到他耳邊,讓他遲鈍的感官陡然一凜。
溫小姐好像要去什麼不得了的地方。
總不會是要離開澳島吧?
視線疑惑地從她身上轉向身後。
可溫小姐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像平時出門那樣,隻有一個隨身小包。
他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溫小姐,你不去哪?”
“嗯。”溫凝點頭,“買好了記得送上去給他。”
阿忠總覺得不對,可是又想不出。他半信半疑轉身,一再確認:“溫小姐,你真的不用去哪?”
“不用。”溫凝展開笑,又叫住他,“阿忠。”
“啊?”
她小幅度地搖搖手:“拜拜。”
需要這麼正式嗎?
阿忠摸了下鼻子:“那……再見。”
他終於離開,去買一份綠豆沙。
溫凝回身,最後望一眼這棟居民樓的三樓,而後坐上計程車反方向離開。
她可以擅長很多事情,唯獨不擅長告彆。
比起送她走,她更希望像平時出門那樣道一句再見。
那時大家心裡都對下一次見麵保留幻想,覺得或許會在某個街角的轉彎再次相遇,於是離彆也在無知無覺中變得不那麼難了。
街景在眼前飛速後退。
她忽然想起,好像答應過阿忠以後不再躲他。
對不起啊,又食言了。
溫凝在心裡說。
視線掠過後視鏡那條越來越遠的街。
被拉遠的居民樓,落在身後的喧囂,所有都在提醒她,她要和這裡說再見了。眼淚忽得模糊視線,將視野裡的一切扭曲成支離破碎。
車輛駛過減速帶,很輕微的幅度,她蓄滿了眼眶的淚終於滾落下來。
原來真正的離開不是下陷。
而是崩塌。
……
或許今晚澳島有煙花,整個城市彌漫著躁動的氣息。剛來澳島的遊客興奮地湊在一起,說著自己很好運,第一天就能看到城市煙火。
計程車司機拉著客人,一個勁地講:“這個時間去港口會很堵啊。”
半人高的小孩推著行李箱滑輪樂此不疲地跑動:“媽咪媽咪,我下次還要來玩呀!”
情侶在安檢口一再擁抱,互相安慰對方下次再見。
一路進來,人生百態。
溫凝安靜地坐在候機室。
她鼻梁上架著墨鏡,因此沒人知道墨鏡底下是過分紅腫的眼。
旁邊伸過來一隻肉手。
“姐姐,你為什麼要哭?”
溫凝一怔,透過墨鏡,視線落在一個紮著歪歪扭扭麻花辮的小姑娘臉上。一條麻花辮而已,眼前卻是謝之嶼給她攏頭發的樣子。
很努力提起唇角,她搖搖頭:“姐姐沒有哭。”
“你有哦!”小姑娘不信,“我剛剛聽到你吸鼻子了。”
“是因為感冒。”她說。
“才不是呢,你們大人喜歡偷偷哭。可是媽媽告訴我哭要大聲,要驚天動地,偷偷掉眼淚是沒用的哦!”
是啊,偷偷哭是沒用的。
可她是大人了,這麼多年她學的最好的就是察言觀色和控製情緒。
她早就不會在人前放肆哭了。
她笑著說謝謝,而後轉開臉。
交通管製,航班延誤,離開澳島的時間一推再推。終於坐上飛機的那一刻,窗外無風無月,隻有跑道上規律跳閃的警示燈。
溫凝想自己的眼淚終於已經乾了。
因為問空姐要水的時候,一開口,嗓間乾啞難耐。
引擎在耳邊加速轟鳴,雙腿離地的無力感讓人心慌,耳鳴嚴重到連吞咽都無法緩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一片雜亂中聽到了後座的驚呼。
“看!煙火。”
她順著呼聲望過去。
逐漸拉高的視角下,璀璨燈帶勾勒出城市的輪廓。明與暗的交界,城市與大海的邊緣,天空綻開絢爛花火。
那是今晚他們本來要去看的煙花。
呼吸鈍痛,她突然無法呼吸,掌根抵著空落落的心口,幾乎讓她直不起腰。
空姐看出她的不對勁,上來詢問是否有事。
溫凝搖頭,手顫抖著去拿包裡最後一包紙巾。
胡亂的翻找帶出一大堆東西,手指碰到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她忽然呼吸凝滯。
那是個首飾盒。
她見過。
——那個無人問津的作品,i can't love u the dark。它用玫瑰金項鏈串著,沉默又安靜地待在她的包包不被注意的角落。
好像在隨時等待她發現。
那麼遠,明明聽不到的,可她切切實實聽到了煙火在耳邊綻開的聲音。
在那片絢爛中,她終於忍不住,捂嘴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