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穎達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書房裡靜得嚇人,隻剩下風吹過庭院樹葉,那種細微又連綿不絕的沙沙聲。
李乾和魏征麵對麵站著,誰也沒先開口。
剛才還算緩和的氣氛,一下子繃緊了。
魏征重新將注意力放在李乾身上,那感覺,銳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李乾心上:“殿下方才那番話,格局不小,誌氣也高,確實有那麼點……吞天沃日的意思。”
話音頓了頓,陡然變得鋒利。
“可光有誌向,不過是沙灘上起高樓。殿下過往那些事,朝廷上下,誰人不知?若沒有霹靂手段,殺雞儆猴,叫人看看您的決心,今日這番豪言壯語,轉頭就成了彆人的笑話,更會變成政敵手裡攻訐您的刀子!”
李乾心裡跟明鏡似的,懂了。
老魏這是不玩虛的了,開始上硬菜了。
空口白牙畫大餅誰不會?
關鍵得拿出真東西,證明自己不是一時興起,也得證明……
自己值得他魏征賭上身家性命來輔佐。
“魏公教訓的是。”
李乾大大方方地點頭,沒半點遮掩,“孤明白,想讓人信服,必先正己身。”
“老臣今日肯留下,不是被殿下幾句漂亮話打動。”
魏征的聲音沉了下去,“是為那四句箴言指的路。”
“但輔佐,是有條件的。”
“殿下若真想洗心革麵,重振儲君聲威,就得先從自己身上下手,把自家院子打掃乾淨!”
他停頓了一下,那無形的壓力讓李乾胸口發悶。
“東宮之內,藏汙納垢,烏煙瘴氣,哪裡還有半點儲君居所該有的樣子?”
“那個……稱心,”
提起這個名字,魏征的聲音裡透出一種毫不掩飾的生理性厭惡。
“此等貨色,蠱惑君心,敗壞名聲,是禍根!必須除掉!”
李乾心口猛地一縮。
果然,還是繞不過去。
稱心。
李承乾曆史上那個著名的“男寵”,也是他洗不掉的最大汙點之一。
雖然李乾本人對他毫無感覺,甚至覺得前身品味堪憂,但這畢竟是東宮內部事務,由魏征這個外臣直接點出,分量非同一般。
魏征並未停下,繼續道:“還有那些終日遊蕩在東宮、惹是生非的突厥奴,仗著殿下昔日寵信,行事驕橫,早已引得宮內外怨聲載道。”
“以及諸多來曆不明、屍位素餐的閒雜人等,名為侍衛門客,實為殿下聲名之蠹蟲!”
“若不能快刀斬亂麻,割除這些附骨之蛆,殿下如何服眾?如何取信於陛下?又如何讓天下人信服殿下真有‘為萬世開太平’之決心?”
魏征的話,句句紮心,卻又句句在理。
這些問題,李乾穿越過來接收記憶時就已經意識到了,隻是礙於腿傷和初來乍到的局麵,還沒來得及處理。
李乾聞言,臉上非但沒有絲毫慍怒或為難,反而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魏大人所言,正合我意!”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半點猶豫。
開玩笑,前身那些破事兒,他早就想清理門戶了!
一個大老爺們,放著蘇玉兒那樣的絕色太子妃不去疼愛,偏去寵幸一個小白臉,簡直是腦子被驢踢了,審美堪憂!
還有那些仗著東宮名頭四處惹禍的家夥,留著過年嗎?
這簡直是給自己埋雷!
“不瞞大人,”
李乾看向魏征,眼神誠懇。
“這些沉屙痼疾,本宮早已視若眼中釘,肉中刺。”
“稱心也好,那些驕橫的突厥奴也罷,還有一乾混吃等死的閒人,本就該清理出去!”
“隻是先前腿傷未愈,又逢李泰發難,諸事纏身,未能立刻動手。”
他語氣斬釘截鐵:“大人放心。快則日,慢則十天半月,本宮必定動手,還東宮一個清淨!”
“絕不讓這些醃臢貨色,礙了你我的大事!”
魏征緊繃的肩線似乎鬆緩了些許。
他那張刻板的麵容上,嘴角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看來,這位太子並非隻是嘴上說說。
“好!”
魏征頷首,“殿下既有此決斷,老臣便助你一臂之力。”
“隻要殿下這邊動起來,掃清門戶,朝堂那邊,射向東宮的冷箭,老臣還能為你周旋一二,擋下幾輪。”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孔師今日回奏,陛下那邊必有波瀾。殿下,這正是您拿出行動,讓陛下改觀的時候!機不可失。”
李乾心頭湧過一股暖意。
這老魏,嘴硬心熱,說是提條件,其實已經在鋪路了。
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太重了。
他忍著腿上的不適,撐著身子,鄭重整理了下衣袍,對著魏征深深一躬。
“魏公高義,承乾,銘記於心。”
他抬起身,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懇切:“日後,還請……老師,多多指教!”
“老師”二字入耳,魏征那張萬年不變的石刻麵容,有那麼一刹那,線條柔和了些許。
輔佐兩代儲君,見慣了人心鬼蜮,能讓他點頭的人,實在不多。
但他很快斂起那點波動。
聲音沉得像塊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殿下既然叫我一聲老師,”
魏征開口,“有些話,我就必須說透了。”
“您今天邁出的這一步,腳下就是萬丈深淵。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
“陛下心裡怎麼想,沒人能打包票。”
“魏王那邊,早盯著您呢。不會讓您有好日子過。往後的日子,您說的每句話,走的每一步,都得掰開了揉碎了算計清楚。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魏征的聲音裡透著股冰冷的嚴峻。
“否則,”
“彆說那‘萬世太平’的宏圖偉願。您現在坐著的這個位置,能不能穩當,都是兩回事!”
李乾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鄭重地點頭。
“老師教誨,學生記下了。”
書房裡安靜下來。
隻有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被窗格切得一道道,落在地上。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言的默契。
也壓著一股沉甸甸的危機感。
魏征的加入,無疑是及時雨。
但李乾心裡清楚,真正的硬仗才剛開始。現在最緊要的,是得把自家這東宮給收拾利索。
說出去的話,得立刻變成行動。第一個要動手的目標……
稱心。
李乾嘴角泛起一抹冷意。
那就拿你開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