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願將功折罪!”魏柱家的雙膝砸在青磚上,抖如篩糠,髻間銀簪磕在地麵叮當作響。
她身後十二個管事垂首盯著自己鞋尖,汗珠子順著後頸滑進衣領——誰能想到這嬌養的大小姐,竟能從陳年舊賬裡揪出假賬?
沈嘉歲慢條斯理撥弄著算珠,金鑲玉的算盤珠子撞出清脆聲響。
“紫鶯,給魏嬤嬤看茶。”沈嘉歲忽然輕笑,蔥指捏起茶蓋拂去浮沫,“這明前龍井可是禦賜的,嬤嬤嘗嘗與平日喝的陳茶有何不同?”
魏柱家的捧著茶盞的手不住哆嗦,碧綠茶湯潑濕了絳紫馬麵裙。她想起上月貪墨的茶葉銀子,喉頭泛起比黃連還苦的澀意。
滿屋管事盯著她飲鴆般灌下那盞茶,仿佛看見自己項上人頭在大小姐玉指尖打轉。
戌時三刻,管事們捧著家當魚貫而入。
纏枝蓮紋銀錠混著絞絲金鐲在案幾上堆成小山,有個膽小的連兒媳陪嫁的赤金瓔珞項圈都捧來了。
沈嘉歲漫不經心撥弄著翡翠算籌,忽見支點翠蝴蝶簪混在金銀中——正是她及笄時被二嬸“失手摔碎”的那支。
“諸位倒是比戶部大人們還闊綽。”她拈起枚纏絲瑪瑙戒指,這價值千兩的寶物,竟被個馬房管事當作五兩銀的贗品抵債。
紫鶯捧著戥子上前時,沈嘉歲瞥見她袖口露出的紅珊瑚手釧——正是上月庫房丟失的南洋貢品。
四個大丫鬟被她眸裡的犀利寒光嚇到了,登時撲通跪地,額頭磕得砰砰響:“婢子這就回家讓老子娘補足虧空!”
更漏聲中,沈嘉歲對著兩千三百兩白銀輕笑。
這筆錢擱現代能在京城買套四合院,在侯府卻隻夠三個月的胭脂水粉錢。她抓了把碎銀灑向眾人,銀角子落地如珠玉迸濺:“拿去吃酒,往後可莫要犯錯了。”
“大小姐仁慈!”管事們捧著碎銀千恩萬謝。
沈嘉歲撫過案頭新買的奴籍冊子,墨跡暈染處正是明日要進府的十二個清倌——這些無根無萍的外來人,才是撬動侯府百年沉屙的利刃。
蟬鳴撕開盛夏帷幕,沈嘉歲指尖撫過青瓷冰鑒凝結的水珠。
堂下十二個管事垂首屏息,鎏金銅漏滴答聲裡,她忽將賬冊重重合上:“即日起,各院的冰盆減至二十。”
“大小姐三思!”沈德全膝行半步,腰間玉牌撞在青磚上脆響,“六月冰價飛漲時,老奴已預購三季存冰,若此時減量”
“餘冰自有去處。”沈嘉歲截斷話頭,腕間翡翠鐲子磕在黃花梨案幾上。
她望著簷下蒸騰的熱浪,忽而憶起前世奶茶店排隊的盛況,唇角微揚:“紫鶯,備筆墨。”
蟬紗屏風後,狼毫在薛濤箋上遊走。
寫到“木薯粉”時,她筆尖微滯——這個時代何來木薯?隻得將“紅薯“二字塗成墨團,改作糯米圓子。待寫到“黎朦子”時,忽聞身後倒抽冷氣。
“小姐這字”紫鶯盯著鬼畫符般的簡體字,杏眼圓睜。
經此提醒,沈嘉歲方才恍然大悟。
對啊,這裡可是古代,古代人哪裡看得懂簡體字?
沈嘉歲倏地抽回紙箋,撕拉裂開半角:“翠鶯你過來,我念,你寫。”
她耳尖發燙,暗忖需得儘快學習繁體字。前世苦練的簪花小楷,恐怕派不上用場了。
墨香氤氳間,前院突然炸開慌亂的腳步聲。
來財跌進門檻時,汗濕的短打緊貼脊背:“世子、世子爺在四海賭坊又輸錢了”
“輸了多少?”沈嘉歲霍然起身,蓮紋裙裾掃翻冰鑒。碎冰濺在茜紅繡鞋上,涼意直透腳心。
“昨兒贏的二百兩全賠進去,還、還倒欠五百”小廝話音未落,沈嘉歲已抓起博古架上的琺琅彩瓶。
前世書中那段“侯府祖地易主以抵償沈世子巨債”的記載,此刻化作利刃剮過她的心頭。
穿過月洞門時,她瞥見沈鈞鈺書房窗欞透出的暖光。
推門刹那,滿牆《洛神圖》《飛燕掌中舞》撞入眼簾,輕紗半褪的美人圖看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取下來!統統取下!”
“使不得啊小姐!“來財撲上去護住幅《貴妃出浴圖》,“這可是世子爺花三千兩銀子買來收藏的”
“住口!”
……
琉璃瓦簷角的銅鈴在朔風中叮當作響,沈嘉歲的錦緞繡鞋踏過“四海賭坊”門檻前的泥灘。
十二幅湘裙掃過烏木地板時,滿堂喧囂驟然凝滯——京城誰人不識永定侯府那株金尊玉貴的牡丹?
哪怕是敗家的牡丹。
“歲歲!你怎麼來了!”沈鈞鈺慌忙用廣袖遮住案上散亂的骰子。
沈嘉歲纖指叩了叩檀木匣,前朝大家的春宮圖簌簌滑落,春光散了一地。
“你怎麼把我的畫都帶過來了?”沈鈞鈺大驚失色,慌忙去拾。
滿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有紈絝手中的玉骨扇“啪嗒”墜地。
“自然是用大哥的寶貝來抵你欠下的賭債!”沈嘉歲施施然落座,腕間翡翠鐲子撞在骰盅上,驚得莊家倒退三步。
她用手挑起顆骰子對光細看,水銀在瑪瑙紅的骰心裡泛著詭譎的銀光。
果然動了手腳。
沈鈞鈺額角沁汗,他記得上月醉仙樓鬥酒,妹妹也是這樣笑著灌趴了整桌紈絝。
“大哥向來自詡賭術高超,不知道敢不敢跟妹妹賭上一把?”沈嘉歲笑意盈盈。
“彆胡鬨了”
沈鈞鈺話音未落,手中的骰盅已被沈嘉歲奪去。
素手翻飛間,三枚骰子如流星追月墜入了青銅骰盅。
“就玩最簡單的猜大小吧。買定離手。”沈嘉歲抬眸輕笑。
沈鈞鈺咬了咬牙,低頭從懷裡找了一幅《海棠春睡圖》拍在“小”字上,畫中美人肩頭的薄紗似乎被震得滑落半寸。
沈嘉歲指節在骰盅三寸處輕叩,水銀受熱緩緩流向六點凹槽。
“開——”隨著盅蓋掀起,十八點猩紅刺得沈鈞鈺雙目生疼。
他輸了!
“再來!”他扯開麒麟紋腰封,將剩餘畫軸儘數推上賭桌。
“小。”結果卻是大。
“……”
“這回,我押大!”沈鈞鈺雖然不信邪,但他押小連輸四把,決定押個大。
第五局開盅時,沈嘉歲故意將骰盅往東側傾斜三度,水銀順勢滾向一點凹槽。
“三一,小。”
沈鈞鈺頹然跌坐回原位,看著妹妹勾起他最珍愛的《巫山雲雨圖》,臉上掛著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