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呐,夫人不好了。”一陣急切的呼喊從相府後院的祠堂傳出。
“咚咚咚!”猛烈的撞門聲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突兀。想是寒冬臘月的,屋簷的雪都堆成一片,外間的風似刀子一般削肉剝骨。
饒是相府中離的祠堂近些的屋舍聽見了這一聲聲呼喊,任誰也沒有勇氣從好不容易睡暖的被窩裡再爬起來,看看怎麼回事。
“咚咚咚!來人啊!夫人夫人不行了,有沒有人呐!”一聲聲哭喊伴隨著撞門聲,在這雪夜顯的格外淒厲。
劉媽子被這聲吵的不耐煩,有些惱火的起身:“大半夜的,哭喪呢,我去撕了那丫頭的嘴。”
與老媽子同房的李媽子微微皺眉:“劉姐,你聽那丫頭是不是說夫人不行了?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劉媽子被擾了瞌睡,正是火大,沒好氣的回:“不行了就不行了,被關了一年,天天還讓我們伺候著,死了最好,我們也落個清閒。”
“可是那畢竟是正房夫人,我還是去看一眼,若是不對勁也好早些稟告相爺。”
劉媽子翻了個身,將湯婆子抱在胸口,不屑道:“相爺那麼厭惡他,怎麼可能還會管她,若不是因著她父親,就她害白小娘小產,早該下了大獄了。彆管了,明天自有人去問。”
兩人窸窸窣窣又說了會子話,用棉花塞了耳朵,才睡去。
相府內祠堂一側陰暗的偏房內,躺在床上氣若遊絲,麵容枯槁的蘇念慈壓抑著心頭的悶痛,伸出手發出沙啞的聲音:“吉吉祥,彆彆喊了。”
話還沒說完,蘇念慈一口氣提不上來,竟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依舊是太傅府千金尊貴的嫡小姐,她帶著侍女躲在府內後院書堂,遙遙的看著堂內那如玉如竹的年輕公子。
畫麵一轉,她鳳冠霞帔滿心歡喜的坐在花轎裡,而後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花轎門簾裡探進,她扶了那隻手,嬌羞的笑著走下喜驕,邁過火盆,進了洞房。
接著畫麵再轉,莊玉笙權傾朝野,位極人臣,坐上丞相之位的那一天,他牽著一個妙人的手走到她麵前。
蘇念慈質問他,卻換來他一句:“與你呆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感到無比惡心。”
蘇念慈尖叫出聲,從床上彈坐起來。周圍的一切似陌生,又熟悉。
金絲楠木雕花床,鮫月柔幔月梨紗簾,床上是素錦荷花水紋金絲軟被,紅木圓螺桌椅,梨花木妝台。
這是她未出閣時在太傅府的閨房!
蘇念慈額頭有一層細密的汗,她震驚的看著周圍一切,她記得她在陰暗的相府祠堂偏房,怎麼會一醒來竟回到了自己閨房。
“小姐,你醒了?”吉祥是五年前的嬌俏模樣,紮著雙環髻,可愛又靈動,與跟她在相府祠堂的哀怨模樣截然不同。
蘇念慈愣神了片刻,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吉祥將手中的瓷盆放下,笑著走到床邊:“小姐許是還沒醒,發著夢怔呢。”說著,吉祥就用自己冰涼的小手去摸蘇念慈的後頸脖。
這是她們往日年少時經常玩鬨的,若是遇到蘇念慈賴床,吉祥便是這樣。
“吉祥,現在是哪一年?”蘇念慈一把抓過吉祥的手,一臉認真道。
吉祥眼睛眨了眨,一臉疑惑:“小姐,你睡糊塗了?現在是承安十五年啊!”
蘇念慈愣在當場,黑白分明的杏眼中失去了焦距,她不敢相信這樣神奇的事,自己居然會遇到。
她回想起自己經曆的種種,再次確認了現在所處環境的真實,定下一個事實。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五年前,還未嫁給後來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莊玉笙,她現在依然是太傅府最尊貴的嫡女。
回想前世種種,她緩緩閉上眼睛。
她父親貴為當朝一品太傅,門下弟子無數,為了應皇帝要求,振興超綱,打壓豪門勳貴,在府內創辦學堂,培養具才華的文人舉子,寒門子弟為朝效力。
這一屆舉子中,太傅最為看中的便是寒門子弟莊玉笙。他十五歲中舉,三年後便可會試,所以蘇太傅便將他收於門下。
莊玉笙生的芝蘭玉樹,高挑清俊,不僅文采斐然,還品行優良。久而久之,蘇念慈也對這個舉子頗有好感。
而後,太傅在莊玉笙連中華三元後,將蘇念慈嫁與了他。起初,蘇念慈見莊玉笙石始終對自己淡淡是因著他本性冷淡,想著總是成了親他對自己總不一樣的。
誰想,成親後他依舊冷淡,在第五年他位極人臣時,帶回了一女子,還將其納為妾室。蘇念慈鬨過,怨過,但都隻是徒勞。
那妾室有了身孕後,便更不把她放眼裡,合著全府的人都對她這個正室毫無尊敬。最後那妾室孩子莫名流產,一切矛頭指向蘇念慈,她百口莫辯,更不得莊玉笙信任。
因著父親的關係,莊玉笙便將她關在祠堂,祠堂冷清幽暗,這一關便是一年,直到她鬱鬱寡歡,心結難解,再加上奴仆苛待,最終病死。
死前,她隻記得跟著她的吉祥聲嘶力竭的叫喊。
“小姐?小姐!可是哪裡不舒服?”吉祥看出了蘇念慈的臉色,不禁擔心道。
蘇念慈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清明堅毅,她轉過頭看著吉祥,勉強的勾起嘴角:“沒事,伺候我梳妝吧。”
吉祥今日總覺得自家小姐哪裡怪怪的,具體哪裡不一樣也說不上來,隻覺得往日活潑溫柔的小姐似變了一個人。
那個人仿佛經曆一世滄桑,眼底透著微不可見的憂鬱。
吉祥扶著蘇念慈坐在銅鏡前,握起她一頭青絲,右手持梳緩緩梳下:“小姐,聽說今兒學堂有詩會,小姐可要好生打扮。”
“不用了,今兒詩會我不去,待會你陪我上街去買幾盒胭脂吧。”
吉祥梳頭的手停滯,看著銅鏡中淡然的蘇念慈,不可置信:“小姐,你可是為著這詩會準備了半月,你說莊公子喜你穿櫻粉,特意還去明煙齋做了一套煙錦蘇繡長櫻墜花裙,今日怎的就不去了?”
蘇念慈前世念著莊玉笙,總是出現在他身邊晃悠,卻不想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吉祥,以後你莫要再提莊玉笙了,閨閣女兒總是不妥當的,有損閨譽。”蘇念慈接過吉祥手中的梳子,自己梳起頭來。
既然自家姑娘話已至此,吉祥作為丫頭,自是不好再說。
待得一切整理妥當,蘇念慈著一身碧色連襟水波裙,頭簪月蘭珍珠並蒂花飾緩緩行至前廳。
蘇太傅已經坐在圓桌前準備用膳,蘇念慈向蘇太傅規規矩矩行禮:“女兒給爹爹請安。”
蘇太傅微微點頭:“坐下用膳吧,待會用完與我一起去學堂看看這次他們準備的詩會。”
蘇念慈輕手輕腳的給蘇太傅盛了一碗南瓜粥,聲音不鹹不淡:“爹爹,女兒今日就不去了,往後女兒也不去了。”
“為何?”蘇太傅微微訝異。
蘇念慈輕輕笑了笑,她本就生的嬌美,杏眼桃腮,明眸皓齒,這番淡笑端莊得體中又帶著幾分溫柔,大家閨秀的儀態顯露無遺。
“爹爹,我生為太傅之女,自當守禮應德,女兒未出閣不便多日與外男見麵,雖是在自己家中,但也應當避嫌才是。莫不然,知道的說是女兒好學,不知道的隻當女兒輕浮,傳出去女兒前程有誤不易議親,嚴重些還怕人家誤會爹爹身為太傅教女無方,損了爹爹官聲。”
蘇念慈說的輕輕柔柔,可字字重量不輕,有理有據。
蘇太傅從下往上打量了一番蘇念慈,他的女兒他最是知曉的,生性單純活潑,縱然詩書禮儀他作為太傅自是傳授的當,但也沒太束著她的性子。
蘇念慈母親去的早,蘇太傅又是重情之人,對於先夫人留下的唯一女兒極為疼愛。往日隻要她開心,便也由著她。
左右他也是當朝太傅,護得住她一世周全。他知曉蘇念慈對他門生莊玉笙有幾分好感,恰巧他也看好那個學生,所以也依著蘇念慈經常將她帶在身側。
如今,蘇念慈這一番話,說的自是在理,隻是多少與往日性子有幾分差彆了。蘇太傅放下筷子,撫了撫嘴角的八字胡:“可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爹爹說笑了,爹爹門下門生我都不熟悉,又何來生氣一說。”蘇念慈淡然道,將一塊醃好的酸黃瓜夾放在蘇太傅的碟碗中。
“那莊玉笙”
蘇太傅這一句話還未說完,蘇念慈馬上出言打斷:“爹爹,一會兒我上街去采買,爹爹可有什麼需要的讓女兒帶回來?”
被打斷的蘇太傅雖然感覺蘇念慈有些反常,回想她剛才說的那一番話也不無道理,索性也沒將話再繼續:“不用,你買些你自己喜歡的就好。”
蘇念慈揚起笑將話題引向了彆處,一席膳間,父女倆也算相談勝歡。
用完早膳,蘇念慈與吉祥整理妥當便準備出門,誰料剛走到府內大門口,便遇到陸續進府的舉子們。
蘇念慈忙將頭低下,靜靜站在一旁做出禮讓的姿態。在太傅府入學的弟子誰又不認識這太傅千金,紛紛向她告禮。
蘇念慈隻低著頭,也不回應,她看著自己繡鞋鞋間,心裡隻想著這些人能走快一些。
刹時,繡花鞋前端出現一黑錦緞長靴,蘇念慈順著視線緩緩抬起頭,剛巧撞進一雙清冷的眸光裡。
蘇念慈感覺呼吸有些發緊,她愣怔著看著麵前這人,他麵若冠玉,鳳眼玄鼻,生的如竹如蘭,一身青蘭長衫襯得他更文雅俊朗,這般模樣她曾經在夢中回想了無數次。
瀟瀟暮雲迎春樹,朗朗豐和少年郎。
蘇念慈承認自己往昔傾心於莊玉笙有一半是因著他這一皮囊,若不是她腦中記憶太過鮮明,她保不齊自己會再次被眼前這個芝蘭玉樹的郎君吸引。
蘇念慈穩了穩心神,慌忙後退一步。莊玉笙眼底深藏的暗流湧動,他緩緩拱手向蘇念慈作揖:“蘇小姐妝安。”
蘇念慈記得,曾經他從未主動跟自己打過招呼,總是她纏著他的,現在他突然向自己問安,倒讓她慌了神。
莊玉笙眼眸裡儘是眼前嬌嫩姑娘的倒影,隻是誰也沒注意到他微微拱起的手有一絲絲顫抖,似乎在極力壓製著什麼。
蘇念慈心底想起他那一句:“我跟你在一起每一刻,我都感到無比惡心。”她此時不想回應,一把拉過吉祥的手,連禮都不曾回,就往大門外跑去。
“念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