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任知州,”季新承沉默片刻,眼中閃過厭惡,“是一個貪官。”
寧竹仔細想了想,翻找原身為數不多的記憶,好像涉州城的前父母官確實是不怎麼樣,涉州百姓的日子,是在這任知州溫正德到任後才漸漸好轉的。
“貪汙被砍頭了?”寧竹問道。
季新承搖了搖頭,緩聲將自己知道的一些內情道了出來。
上一任知州名叫盧文博,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貪官,吃穿用度無一不精,據說離任時,身邊更是仆役美人如雲。
不過盧文博隻是貪不是蠢,並不敢將貪汙所得堂而皇之地顯露於人前,是以涉州之外知曉此事的人寥寥無幾,他就像是一隻泥鰍,滑不留手,讓人抓不住把柄。
寧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猜測道:“這地道修出來,不是為了暗地裡轉移財寶,就是用來逃命的吧?”
畢竟哪個皇帝能容忍掏自己的錢袋子的人,盧文博也是擔心哪日東窗事發,自己指定逃不過被清算的下場,所以才提前在宅院中做了布局。
可惜他終究未能用上。
“我也不知。”季新承平靜的聲音在地道中回蕩,“盧文博未滿三年任期便突然離任,並非因貪汙敗露,而是升遷。”
“升遷?”寧竹覺得是越聽越詭異了。
季新承微微頷首:“對,後來他回京赴任的途中遭人暗殺,全家上下六十幾口人,無一生還。”
誅殺朝廷命官可是死罪,更何況是這等滅門慘案。
當時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可人死如燈滅,賊人能無聲無息殺了盧文博,焉知下一個不會是自己。
朝中官員個個明哲保身,生怕禍及己身,不願意為滅門案奔走,此案最終不了了之。
後來有傳言稱,盧文博積攢半生的財物全都不翼而飛,僅餘些許還未來得及變賣的私產,這座宅院便是其中之一。
當初溫大人到任時兩袖清風,沒有銀錢置辦豪宅,盧文博斂財無數,倒是不吝將此宅相贈,以圖交好,可惜被溫正德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盧文博離任倉促,宅院並未來得及出手,而後全家慘死,這座宅邸便籠罩上了不祥的陰雲,無人敢接手,生怕再接手了盧文博全家被滅口的黴運,於是就此空置下來直到現在。
寧竹吃了一肚子瓜,心中總是有些陰謀論,會不會出手的就是皇帝本人呢?黑吃黑這種事可不鮮見,盧文博本身並沒有什麼大功績,無緣無故突然升遷本就蹊蹺。
盧文博是死不足惜,隻是連累家人仆役跟他一起命喪黃泉,後來的溫正德跟他對比起來,當真是清正廉明。
“溫大人是個好官,”寧竹感歎一聲,又不解地說道,“那他為什麼還會做出斷了救濟糧,又將所有災民困死城中的事?”
空氣驟然安靜下來,寧竹看不見季新承的臉,隻聽出來他語氣中的惋惜和遺憾。
“不是的……溫大人昨日就遇難了。”
溫正德一死,整個涉州城便陷入混亂。
聞言,寧竹猛地抬起頭:“死了?”
談話間,前頭有了些光亮,似乎是走到頭了,季新承停下腳步,話題也戛然而止。
前方的木門並沒有落鎖,季新承伸手推了推,灰塵就簌簌落下,隨著“吱呀”一聲響動,門被輕輕推開。
季新承率先躬身鑽出,寧竹緊隨其後。
撲麵而來的新鮮空氣讓兩人不禁深吸一口氣,從地道口出來之後,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地界,看樣子更像是跑馬場,遠處涉州城牆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寧竹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下來,高興地揉了揉小狼狗圍脖上的毛。
“乖小狼,真厲害。”
格外通人性的小狼狗,像是也聽得出這是在誇它,揚起腦袋響亮的應了一聲。
“嗷嗚!”
兩人將周圍大致探查了一番,發現這裡離官道很遠,附近也沒有人家,不愧是前任知州精心挑選的路線,著實隱蔽。
時間拖得越久,變數越大。
眼看天色不早了,兩人不敢耽擱,寧竹將背簍仔細藏進灌木叢中,找來樹枝葉子用作遮掩。
兩人左右看了看,確保不會被人輕易發現,這才轉身返回地道中,快步往回走。
季新承雖然自幼在涉州城長大,但自打進了書院求學後,便極少在城中閒逛,對方家糧鋪的位置並不清楚。
倒是寧竹這些日子為了塞滿灶房和地窖,幾乎跑遍城中的糧油鋪和乾貨鋪,對各家鋪子的位置都很熟悉。
“方記糧鋪在城西,離我們那條巷子不遠。”寧竹低聲說道,腳步不停。
季新承聞言便放心跟在她身後。
兩人沿著偏僻的小路疾行,起初還刻意避開路人,待遠離前知州府邸後,就加快步伐直奔目的地。
地動過後,這條往日不甚繁華的街道也明顯被“光顧”過,那些僥幸沒有坍塌的店鋪,各家的門板和牌匾都被砸得四分五裂,內裡貨架翻倒,地上滿是狼藉。
災民們早已把這裡翻了個底朝天,確認再無油水可撈後,便很少有人再來。
方掌櫃家的鋪子前頭是店麵,後頭連著一個寬敞小院,一家五口人住綽綽有餘,他也沒雇夥計,身邊隻有一個跟了他幾十年的老管家。
要說方掌櫃,那也是個狠人,地動剛發生時,他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如今糧食緊缺,糧鋪酒樓就是塊香噴噴的肥肉,官府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保護他,就算被搶了也隻能自認倒黴。
為了保住地窖裡的存糧,他當天就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盆血,直接潑在院子裡,又咬牙在自己手上劃了一道口子,和老仆哭天喊地的演了一出“遭劫”的戲碼。
他連自家人都瞞著,家中老小見滿院狼藉,血跡斑斑,以為真遭了賊,頓時哭天搶地。
悲傷的哭喊聲傳得老遠,整條街都聽得見,反倒讓旁人深信不疑——這糧鋪,是真的被搶空了。
沒了糧食的他自然就不招人眼,方掌櫃一家白天若無其事地去領救濟糧,夜裡才敢偷偷從地窖裡取些存糧果腹。
方掌櫃的口風捂得嚴實,後頭卞景輝找上門時,他本也沒想說出來的,直到對方提出用藥材交換,他才稍稍動搖。
這糧食放在手裡,吃也吃不完,賣也不敢賣,隻怕是有錢拿沒命花,日夜提心吊膽,生怕被人盯上。
若能換些藥材,倒也算物儘其用。
就在方掌櫃猶豫不決的時候,卞景輝心中實在焦急,左思右想後,終於按捺不住,隱晦地透露了瘟疫可能爆發的消息。
當然不是明說,隻是透露了一二口風。
方掌櫃是何其精明的人,心中尚有疑慮,自然不會輕信。
他背地裡不動聲色地打發老仆出去打探,發現今日感染風寒咳嗽的人確實不在少數,最關鍵的是——城門封了!
這不就變相證明卞景輝說的事情八成是真的嗎!
這下他沒怎麼猶豫就答應將糧食換成藥材,晚點等卞景輝叫來夥計,再偷偷搬走。
可誰知,沒一會兒卞景輝就帶著人去而複返,方掌櫃得知他們或許有出城的方法時,心中迅速盤算清楚利弊,當即答應下來。
用一些糧食換來生的希望,這買賣,穩賺不賠!
因此,寧竹和季新承剛到糧鋪時,人如其名,臉盤方方的方掌櫃馬上就笑著迎了上來。
他的臉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熱情得幾乎讓人招架不住:“哎喲,兩位就是寧小姐和季家子侄吧。”
寧竹有些適應不來這種熱情,步子剛後退半步,忽聽院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
“阿姐!”
一個小身影炮彈似的衝了出來。
寧竹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懷裡的小狼狗立刻豎起耳朵,“嗷嗚”了一聲,尾巴搖得歡快。
眼看寧荷就要撲進懷裡,寧竹連忙叫停。
“先彆過來,我身上臟。”
她和季新承搬了半天碎石頭,又在地道裡蹭了一身的土,衣服早就臟得沒眼看了。
寧竹低頭看寧荷臉上裹得嚴嚴實實的麵巾,身上穿的也不是早上那件,想來是季新桐他們給她換過衣服了。
寧荷急急刹住腳步,沒有紮進阿姐懷裡,轉而牽她的衣角,總之一定是要挨著的。
寧竹無奈,也隻能隨著她了。
一會兒功夫,眾人都聞聲而出,看見兩人回來都很高興。
門外不是說話地方,方掌櫃又招呼著眾人重新回到院子裡。
方掌櫃運氣確實不錯,後院的六間房,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無損的,難怪沒有隨著官兵出城,還被人盯上了。
如今這裡成了眾人的臨時落腳點。
寧竹先帶著寧荷,走到曹餘馥、季新桐和卞瑞萱三人麵前。
“多謝替我照看小荷。”
不僅是感謝她們三人照顧了寧荷,將她好好帶進城,寧竹剛才進來時已經瞧見了,她們姐妹的行李被褥都被整齊碼放在院子裡。
今日城中都已經混亂成那樣了,城外的場麵可想而知不會太平靜,這般亂局下還能如此周全,必然也是用了心的,不能不謝。
曹餘馥連忙扶起她:“阿秀把你當親閨女看待,桐兒也與你親近,就彆說這般見外的話了,再說,小荷本就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我樂意照顧她。”
因為昨晚就有想要出城的打算,寧竹就提議先將細軟都歸置妥當,所以他們今日突然被攆進城時才不至於手忙腳亂。
在曹餘馥看來,照顧寧荷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而且她到的時候,丈夫就在私底下偷偷跟她說了。
寧竹和季新承沒在,是去找離開涉州城的法子了,她心下更是感激,由心覺得自己做的事實在當不得謝。
她是如此,季新桐和卞瑞萱更是不用說,兩人都挺喜歡寧荷的,照顧她都沒覺得沒什麼。
寧竹笑了笑,索性也不說這些客套話了。
方掌櫃擔心家中人沉不住氣,並沒有把可能要出城的事情告訴他們,這會兒趁著寧竹他們敘話之時,用要招待貴客的借口,將兒子和兒媳給支開了。
他的兒子方鵬習慣性聽父親的話,雖然好奇,但壓根就沒有起疑心,帶著妻子司若蕊就離開了。
見狀,曹餘馥也會意地讓兩個夥計退下。
等人都離開後,卞景輝迫不及待低壓低聲音問道:“怎麼樣?”
到底也是害怕人多眼雜或者隔牆有耳,所以並沒有明著問。
寧竹喝了方掌櫃倒的茶水,在七八雙眼睛的熱切注視下,微微頷首道:“找到了,等天一黑就動身。”
他們人多,加上方掌櫃他們一家五口,足足有十幾個人,除此之外還有行李和糧食,大白天裡行動還是太紮眼了。
“太好了!太好了!”
說話的是方掌櫃,他臉上是難以掩蓋的喜色。
其他人雖未出聲,但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畢竟不用待在城中等死了,誰能不激動。
待眾人稍平靜些,寧竹嚴肅了神色:“有些醜話,我們還是說在前頭的好。”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了過來。
“既然已經決定要一起出城,那大家就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出城時務必要小心,若有人招來禍端,那他就自己出去頂著,或者我親自來解決他。”
話音未落,寧竹隨手撿起一顆石子,在手中掂了掂,然後狀似輕飄飄地往桌上一擲——
“咚!”
一聲過後,厚重的梨花木桌麵竟被洞穿,隻留下個不規則的圓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