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兒剛擦黑,紫禁城裡便起了風。
尚盈盈站在廊廡下,懷裡揣著一條新繡成的明黃錦帕。她今日恰好不當值,出了門才發覺,兩位總管太監竟都沒守在殿外。
此刻殿前之人玄衣佩刀,但官服形製與尋常侍衛並不相同。尚盈盈隱約聽說,他們是當初還在端王府時,皇帝私下豢養的死士。
平常這個時候,皇帝都不見大臣,獨自批折子來著,怎麼今日有些反常似的?
“玉芙姑姑,您在這兒做什麼呢?”
身後突然傳來聲尖細詢問,尚盈盈回首一瞧,正是劉喜。
總算見著個熟人,尚盈盈淺笑解釋:“喜公公,我手頭有個東西,本欲呈給萬歲爺的。可瞧著裡頭情形,萬歲爺現下沒空兒?”
劉喜沒急著替尚盈盈解惑,反而先咧嘴一笑,欠嗖嗖地打聽:“您是來送帕的?”
見劉喜知曉內情,尚盈盈不禁赧然,輕輕頷首認下:“果然什麼事兒都瞞不過您。”
那日皇帝雖吩咐她繡帕子,但過後並未再催促。尚盈盈索性踏下心,認認真真地繡了一條,統共花了三四日的工夫。
近來皇帝壽辰將至,尚盈盈想著趕早不趕晚,還是該提前送出去,以免顯得心不誠,又要遭挑揀。
劉喜得了答案,頓時喜上眉梢,偏身引路說:
“萬歲爺是一個時辰前出去的,這會子也該回來了。姑姑先去值房等吧,那裡頭暖和。”
皇帝並非忙得不見人,而是根本不在乾明宮。
尚盈盈心中微訝,隨著劉喜往殿後走。路過簷角下時,幾隻驚鳥鈴兒被秋風吹得叮當作響,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
覺出秋寒襲人,尚盈盈攏緊身上衣裳,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今兒個風大,入夜後怕會轉冷,隨侍宮人可曾備著氅衣?”
噯唷!玉芙姑姑這是關心萬歲爺呢?
劉喜臉上露出曖昧笑容,忙不迭地應聲:“姑姑放心,師傅親自跟著呢,指定把萬歲爺伺候得妥妥貼貼。等您見著的時候,管保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平常皇帝去禦教場練劍時,大多由金保陪著。在宮中各處走動,則會帶上來壽。
萬歲爺會如何,尚盈盈不清楚。反正她是被劉喜笑得汗毛直豎,沒忍住打個哆嗦。
劉喜見狀,連忙推門進到值房裡,往茶爐邊擺個杌凳,請尚盈盈坐過去暖暖身子。
又閒扯半晌後,劉喜忽而一拍腦門兒,小聲說道:“師傅先前吩咐過,命奴才給您傳句話兒,奴才差點忘了。主子爺不過萬壽節,姑娘們可千萬當心,近來都彆往臉上抹胭脂。”
宮女的打扮應以素淨為上,要叫主子瞧著舒心。唯有萬壽月與正月裡,宮女們才可以搽淡淡的胭脂,為宮中增添喜氣。
但今歲有些特殊,的確沒聽說要為皇帝辦壽宴的事兒。
尚盈盈順從頷首後,又問:“是要為先帝守孝的緣故嗎?”
劉喜聞言神情遲疑,左右瞧了瞧,見窗外無人,這才低聲說:
“禦花園西北角的浮翠池,您知道吧?”
“當初主子爺六歲生辰那晚,咱們聖母皇太後無緣無故跌進池子裡。沒等到宮人來救,就……”劉喜做了個憋氣的動作,諱莫如深,“這事您自個兒清楚就成,可千萬彆往外傳。”
尚盈盈聽罷,心中兀地發緊,明了此事多半不是意外。兒時生辰當夜,母親被人殘忍戕害,無論換作誰,這輩子恐怕都很難釋懷。
今日皇帝破天荒地撂下朝政,想來便是去了浮翠池邊悼母,怪不得乾明宮裡氣氛沉悶。
“我從前真不知這些,多虧您和大總管提醒,不然怕是要觸黴頭。”
尚盈盈輕歎一聲,摸了摸懷裡的帕子,忽然猶豫該不該等會兒送進去。
“這事兒都過去二十年了,您如何能得知?奴才也是聽師傅說的呢。”劉喜嘿嘿笑道。
這會子既趕巧,尚盈盈索性問個清楚:“我瞧主子爺身上有枚方勝絡子,那是太後留下的東西?”
劉喜立馬點頭兒:“這可叫姑姑說著了。太後娘娘遺物不多,就那麼寥寥幾件,主子爺可寶貝著呢。師傅替主子爺更衣的時候,都得小心避著,斷不敢沾邊兒……”
聽著劉喜在旁絮絮聒聒,隻管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尚盈盈卻像被豆殼噎住喉嚨,不可置信地白了臉。
那方勝絡子是不許宮人經手的?
慘了!
她好像碰過,還不止一回,難怪萬歲爺總給她臉子瞧。
但怹老人家好歹得提醒兩句,哪怕稍稍暗示一下,她也不會傻愣愣地去摸啊。
等到尚盈盈捧著食盒進殿時,門外守著的死士早不見了蹤影,想來是已同皇帝交過差事。
此刻殿中靜悄悄的,晏緒禮坐在炕案邊,信手合起看罷的密折,擲去身前炭盆裡。幾點火星子落在密折間,瞬間灼出猩紅明滅的焦洞。
聽著火舌噬紙的“畢剝”聲,尚盈盈緩步近前,將黑漆描金食盒擺在炕幾上。
雖清楚皇帝不需任何人憐憫,但剛聽罷那些陳年往事,尚盈盈再來到禦前時,心頭便不免沉甸甸的,好似多了些難以名狀的情愫。悄悄掀眼窺去,卻見皇帝仍是那副沉潛寡言、藏而不露的模樣兒。
尚盈盈不由暗自歎息,帝王之心,果然深不可測。
儘數收斂起思緒後,她從食盒裡端出熱氣嫋嫋的金玉羹,輕手輕腳地放在晏緒禮麵前。碗中黃白兩色相映,羊肉汁混著山藥板栗的香氣,緩緩彌漫開來。
“萬歲爺剛從外頭回來,不如用碗金玉羹,正好能驅驅寒氣。”
猜到皇帝多半沒心思用膳,尚盈盈特地去禦膳房轉了一圈兒,挑中這道金玉羹端進殿,想著好歹勸他用些。
晏緒禮卻沒應聲,隻顧盯著炭盆裡的灰燼出神,仿佛在思忖密折中奏稟之事。
又過了半晌,晏緒禮忽然開口問道:
“這羹是你做的?”
尚盈盈聞言一怔,忙搖首道:“回萬歲爺的話,這金玉羹乃禦膳房所製,比奴婢手藝好上許多。”
聽聞是禦膳房的東西,晏緒禮頓時歇了品嘗心思,隻抬眼看向尚盈盈:
“不是說要送帕子的?怎麼不呈給朕?”
尚盈盈呼吸微滯,暗自埋怨劉喜大嘴巴,怎麼一轉身的工夫,就嚷嚷到皇上麵前了?
從前尚盈盈不知這些舊事,便在帕角上繡了福壽紋。可皇帝分明避諱壽辰,她再拿出這個,不是往人心窩子裡紮刺嗎?
聽見晏緒禮叩案催促,尚盈盈猶豫半天,隻好取出那方疊了幾疊的錦帕,奉上前去:
“奴婢不擅針黹,望萬歲爺海涵。”
尚盈盈心中祈禱他彆細看,可晏緒禮接過帕子,便立馬將其抖開,擺去了銀燭燈台下。
指尖摩挲著那片福壽紋,晏緒禮眸色漸深,卻什麼都沒說。
尚盈盈見狀,心頭越發惴惴,趕緊又將青花碗呈上前:“萬歲爺,這羹放久了恐怕會涼,不如您先嘗嘗吧?”
晏緒禮又對光看了一會兒,才將那方錦帕塞進懷中。
從案頭翻來一本奏疏,晏緒禮隨口回絕:
“朕還有折子要看。”
尚盈盈抿了下唇瓣,心底忍不住犯嘀咕:方才擺弄帕子時,分明還不緊不慢的。這會子勸他用膳,又假模假樣地急起來。萬歲爺怎麼還能耍無賴呢?
誰知這尚不算完,晏緒禮還有更無賴的。
“這樣吧,你將這奏折念給朕聽,朕便有工夫用膳了。”晏緒禮淡聲發話,麵無慚色。
尚盈盈怎敢答應,頓時推辭道:“奴婢識字不多,未必能都認得……”
“無妨。”
晏緒禮張口打斷,隔袖牽過尚盈盈手腕,將她拉到明黃漳絨墊褥上坐著。
沒等尚盈盈反應過來,折子便已落在懷中。
“念吧。”
晏緒禮取來銀匙,舀了半勺羹湯,作勢要嘗。
尚盈盈隻好妥協,但她不敢和晏緒禮平起平坐,忙自炕幾邊跪坐起來,敬慎地翻開折子。
奏疏上所寫儘是朝政要事,尚盈盈雖有些年不曾習字,但好歹能念出個大概。
好不容易讀完一本,尚盈盈本以為解脫,哪知晏緒禮卻像是上癮似的,兀自闔目靠進軟榻裡,命道:
“換一本,繼續。”
尚盈盈無法,隻好又依言念過幾本,心頭愈發像是被貓爪子撓似的,癢癢的,又有些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懷疑,萬歲爺真的有在聽嗎?
涉及朝政之事,晏緒禮向來不會馬虎。
此刻他自然是在聽的,隻是神色莫辨,叫人捉摸不透。
榻旁銅雀燈正吐著柔和光芒,尚盈盈雙手捧起奏本,瑩潤腕子便似攏上蜜色薄紗,藏在袖底若隱若現。
二人共處香霧當中,心底皆藏著些許隱秘。
掩起一道奏疏後,尚盈盈微微抬眼,竟發覺不知何時起,皇帝已睜開雙眸,平靜地望著自己。
尚盈盈心懷忐忑,聲音不自覺地輕了幾分:
“萬歲爺,奴婢有何處讀錯了嗎?”
抬手接過奏折,晏緒禮立時察覺她情緒,便安撫道:
“沒有,你念得很好。”
手背上留有皇帝指腹餘溫,尚盈盈慌忙垂首,耳後湧起陣陣熱浪。
半截柏枝不慎掉進爐裡,燒出輕微的“劈啪”聲,驚醒了鎏金鴨熏口中銜著的遊絲。
裹著鬆香的青煙遊進藻井團龍中,貼著它溫柔輕蹭,將永夜拉得細長。
晏緒禮忽然收斂神色,單刀直入地發問:
“玉芙,你可想離宮歸家?”
沒想到皇帝會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尚盈盈還沒緩過神兒,隻好支吾道:
“回萬歲爺的話,奴婢……”
若欲如實答“想”,那可得多掂量掂量。
可若說不想……
她那點小心思,能瞞得過皇帝法眼嗎?
見尚盈盈如此,晏緒禮自然清楚答案,便也不執著問出來,而是繼續試探:
“是因為思念家中親人?還是單純厭憎這皇宮?”
尚盈盈聽聞這話,更是緊張得掌心冒汗。她可不敢說宮裡的不是,忙避重就輕地答道:“回萬歲爺的話,宮女們平日裡閒聊,也時常說起家中父母親人,總歸都是會思念家鄉的。”
這話說得委婉至極,尚盈盈思忖著,應當不至於開罪皇帝。
晏緒禮眼神落在半空中,餘光朝尚盈盈自然掃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蠱惑誰:
“朕從前也總會琢磨這些,可如今卻覺得,有些事兒還是留在過去的好。”
“譬如你們宮女,自打入宮起,少說也要與親人闊彆十載。如今你日夜惦念的故裡,真的會如你暢想中一般無二嗎?”
晏緒禮徐緩發問,而後靜默等待。
七載光陰,絕非像在戲文裡那般,三言兩語便能草草揭過。即便她此刻歸家,那些錯失陪伴的歲月、日漸消磨的親情,當真還能回得去嗎?
聽罷皇帝此言,尚盈盈眼前恍惚,忽覺心口處灼得發燙。她貼身佩著的卷草紋荷包中,正是娘親給她的小菱花鏡。
早些年的時候兒,娘親還會在遞給她的包袱裡,裝上菱花鏡、桃木梳、銀粉盒……都是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兒,攢了很久很久,隻等見麵時一股腦兒地塞給她。
可如今她和娘親之間,好似已越來越陌生。隔著柵欄相對無言時,唯有提起妹妹,才能叫娘親容光煥發,重新敞開話匣子。
尚盈盈眼神黯淡下來,她拚命安慰自己,人心皆有偏向,如此種種不過是人之常情,哪成想被皇帝一語戳穿。
故意提人傷心事,真夠不體貼的。
悄悄抱怨過後,尚盈盈又陡然意識到,皇帝沒事刻薄她做什麼?興許他隻是在說自己呢。
儘管這話過於大不敬,但單論她和皇帝的早年境遇,的確稱得上同病相憐。
貴太妃膝下有位親生的榮王,又是皇上幼弟,平素定然會多偏心些吧。難道萬歲爺是因為這個難過?他心底其實也會眷戀溫情?
思及此,尚盈盈顧不得自己傷疤作痛,隻一味想法子安慰:“天下父母之心,皆如明月照水,雖有流轉變遷,但其光澄澈,其質如一。有時並非有所偏頗,隻是達情之道各異而已……”
晏緒禮聞言輕“嘖”一聲,好似無奈般斂目,不太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尚盈盈見狀,連忙識趣地住口。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惹得皇帝不高興。
頓了半晌,尚盈盈慎重小心地發問:
“萬歲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晏緒禮沉吟良久,才默默道:
“的確有些事,很令朕為難。”
摩挲著套在指根處的玉韘,晏緒禮嗓音暗藏微啞,沉沉傳入尚盈盈耳畔:
“朕素來知曉,掌中皇權快利如刃,既可護國安民,亦可傷人無形。如今天下萬物,皆在朕一念之間。可正是這一念,才最是難斷。決斷之下則必有犧牲,朕雖為天子,卻也不敢輕言‘無所不能’。”
若放縱己欲,強囚一縷清風於金籠,或許能得一時歡愉。但那清風,卻再也不能自由地拂過山川湖海。
權力愈重,愈需權衡。欲望愈深,愈需克製。
更何況他一念興起,又能延續多久不衰呢?
晏緒禮眼眸微垂,似是在說些與她無關之事。可尚盈盈聽著卻很沉重,又如在雲裡霧裡一般,不解其意。
思來想去,尚盈盈隻好籠統地寬慰道:
“萬歲爺肩負江山社稷,有時做出些取舍也是應當的。無論是何人何事當前,皆須以您為重。萬歲爺龍懷舒暢,方為黎民蒼生之幸。”
玉扳指已在皮肉上硌出紅痕,晏緒禮聽罷她此言,卻忽而鬆開掌心,低笑一聲。
晏緒禮側首,目光灼灼地凝著尚盈盈,認真發問:
“你當真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