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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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姐姐大喜!”

來傳令的張管事剛踏出門檻,猴兒精的小太監立馬鑽去玉芙身旁,搶在前頭躬腰道喜。馬屁像是銅茶吊裡的咕嘟泡兒,一連串地往外冒:

“姐姐能調去乾明宮伺候,這可是旁人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怪不得人家都說大善人必有厚福,好人多福,好報無量!”

這話雖說是諂媚了些,卻也沒假到要遭雷劈的地步。但凡能當上管事宮女的,不外乎是資曆老、本事高。

但同樣在大染缸裡浸淫七八年,心腸能好過玉芙的人可不多。

趁著小太監溜須拍馬的工夫,宮女們也漸漸醒過神來,連忙架肘擠開他,喜笑著湊趣兒道:

“瞧你這沒眼力價兒的,還渾叫什麼姐姐?等日後見著了,咱們都得尊聲‘玉芙姑姑’才對。”

霎時間,盤桓在殿梁上的死人氣兒一掃而空,周圍群起鼓噪,阿諛奉承不絕於耳。

這下子可顧不得再發怔,玉芙暫且按捺住滿心憂疑,先與宮女們道聲“同喜”,後頭立馬跟上一句“您也吉祥”,哄得小太監眉開眼笑。

但見她不光嘴裡周全妥帖,麵上更是滴水不漏。天大的喜事砸到腦門兒上,卻仍不見矜色,要不怎麼說人家能當管事兒的呢?

巧菱站在旁邊暗自佩服,知曉姐姐眼下正忙,便沒圍上去討這個口彩。玉芙卻從人堆兒裡抽身出來,一眼尋見巧菱,便朝她招手吩咐道:

“巧菱,尚食局今早新送了幾樣供果,眼下正在咱們屋裡擺著。你帶兩個宮女端去小佛堂,把舊果都撤換下來,挑些好的給大夥兒分了吧。”

見玉芙姐姐特地尋她交代,巧菱自覺最得器重,禁不住抿嘴直笑。“噯”了一聲應下後,巧菱還想再張口,眼前卻已沒了人影兒。

今兒個正是六月初二,姐姐說過要去利貞門會見親人,可她怎麼沒將包袱帶在身上?

生怕玉芙是忘了,巧菱忙朝門檻外追了兩步,揚聲疑道:“玉芙姐姐,您急著做什麼去?昨兒拾掇好的包袱還在屋裡呢,我去替您拿來?”

“不用了。”知曉巧菱是好心,玉芙回身朝她笑了笑,卻仍語焉不詳地說道,“你先去緊著差事,我自個兒出門一趟,馬上便回。”

匆匆辭過巧菱後,尚盈盈將呼吸調得勻沉,往宮門外去追傳令的張太監。宮道上不許奔逐,尚盈盈自是記得規矩,不管走得多快,繡鞋尖都決計不超出衣擺邊兒。

“張管事請留步——”

尚盈盈綴在內侍監一行人身後,眼見張太監要拐進衍秀宮,忙將一聲輕喚送進他耳朵裡。

張太監聞聲轉身,眯起眼辨認片刻,忽而咧嘴笑道:

“玉芙姑娘?”

似是猜到幾分玉芙的來意,張太監揮手命眾人停步,獨自朝她折返回來。

待將人拉去僻靜牆角上,張太監這才壓低喉嚨,笑眯眯地扔出話茬兒:“姑娘特地跟過來,是有什麼事兒要尋咱家?”

儘管今日分撥的差事不儘人意,尚盈盈依然客氣地欠欠身子,這才輕聲詢問道:“張爺爺,您當初不是答應過奴婢,會把奴婢撥去陳太嬪身邊伺候?怎麼今兒個差事下來,竟成了乾明宮?”

陳太嬪是先帝宮中的老人兒,平素為人低調,待下也很溫和。對於尚盈盈而言,放眼整個後宮,都挑不出比伺候陳太嬪更好的差事。

畢竟她隻求安穩度日,並不想風光,更不想風光大葬。

“之前都怨奴婢,孝敬備得忒薄,您可是覺著銀子不夠使?奴婢這裡還有些……”

說著,尚盈盈從袖中摸出個葫蘆萬字紋荷包。趁這工夫沒人瞧見,便想悄悄塞進張太監手裡,祈盼此事還能有轉圜餘地。

“甭介,這可不關銀子的事兒。”

錢財送到眼前,張太監卻破天荒地推了回去,眼尾笑褶裡堆滿為難之色:

“玉芙姑娘,您看實在對不住。近來托咱家辦事的人忒多,咱家一不留神記岔央求,就把姑娘分到乾明宮裡去了,絕不是故意辦錯您的差事。更何況薑爺一早就關照過,咱家便是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姑娘您啊。”

話雖如此,可一個是伺候太嬪,一個是服侍皇上,兩份差事可謂相去十萬八千裡。如此都能弄混,也未免忒牽強了。

聽出張太監所言更像托辭,但尚盈盈不肯死心,忙懇求道:“既是誤會一場,那儘早調換過來便是。張爺爺,奴婢知道您有法子……”

此番“弄錯”的緣由根本沒法明說,張太監心裡也急,差點兒沒繃住那副歉疚神情,忙輕輕咳嗽一聲,將玉芙的話頭截斷。

短暫靜默後,張太監指尖翹起蘭花,往她眼下晃了兩個來回:

“如今宮人名冊都已經呈送上去,斷沒有再調換的道理。您今兒就是說破大天,咱家都實在沒轍。”

尚盈盈見狀,便知自己去禦前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多說無益了。心裡僅存的那點僥幸,被這大日頭一曬,也徹底煙消雲散。

六月的晌午火傘高張,尚盈盈唯恐臉上會沁出汗,忙往牆根兒底下躲了躲。原本半掀著的眼眸耷垂下來,掩藏去劉海兒後頭,端的是愁腸百結。

“要咱家說,姑娘這蔫頭耷腦的,又是何苦來呢?”

瞥了眼候在不遠處的小內侍,張太監謹慎地背過身,嘴皮子沒怎麼掀,話音兒就跟蚊子哼似的傳了出來:

“姑娘既得了這個巧宗兒,便隻管奔禦前去掙一把錦繡前程。說不準他日碰上,咱家還得給姑娘請個安呢。您琢磨琢磨,看咱家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是收了玉芙的銀子不錯兒,可昨日禦前大總管親自上門來要人,唬得他滿肚子裡鑽曲蟮,隻顧得上哈腰應是,哪裡敢打半句嗑巴?

更何況送她去禦前當差,這總歸是好事兒吧?張太監不明白玉芙在喪氣什麼,但若是想故作難態,好叫他把賄銀吐出來,那是斷斷不成的。

“張爺爺說的是,多謝您提點。”

見張太監犯起守財病,尚盈盈沒法兒再同他分辯,隻好捏著鼻子認下。

“張爺爺若無旁的吩咐,奴婢便先告辭了。方才耽擱您半天,還望您海涵。”尚盈盈輕聲細語道。

按著宮裡的規矩,宮女們隻守在殿裡侍奉,即便要出門辦差,也是兩兩結對兒同行。非奉本主使令,更不得在外頭閒逛。

“姑娘客氣了。今兒個天熱,您快回宮去吧。”張太監揣著袖子應聲,側身讓路時,又暗自打量玉芙幾眼。

其實甭說玉芙詫異,張太監自己也禁不住納悶兒。瞧這姑娘的模樣身段,其實都算不上拔尖,頂多是講起話時,格外柔順悅耳些。怎麼就被上頭指名道姓地要去了呢?

若隻是得大總管青眼便也罷了,但要是主子爺自己的意思……

斜眼盯著玉芙踅身走遠,張太監忍不住搓搓下巴頦兒,心道果真是人走了運道,昆侖山也擋不住麼?

趕回春禧宮後,尚盈盈一眼瞥見晷針影短,便趕快走進下房裡,翻出今日要拿給家人的包袱。

經過桌邊銅鏡時,尚盈盈朝裡頭望了一眼,竟發覺自己心中毛焦火辣,已叫香汗洇濕麵頸,顯露出妝粉下的白淨皮子。

頂著這副模樣兒,定是不能出門見人。尚盈盈隻得掀開雜銀粉盒,將裡頭的妝粉蘸來些許。旁人搽粉多半因為愛俏,尚盈盈卻是為了藏鋒,專把自己往不起眼兒裡打扮。

若想將臉皮抹得難看,最輕省的便是用鬆花粉。可那物事稀罕貴重,尚盈盈弄不來也使不起,隻好在替潘才人搗紅藍花時,將瀝出的黃汁子偷偷存下,淋去粉英裡湊合遮臉。後來又將牛髓和豬胰摻進去,製成細膩膏子,蓋去了紅潤惹眼的唇色。

正當屋內緊鑼密鼓之際,門外卻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尚盈盈警惕地瞟過去,待看清是巧菱抱著幾樣果子進來,這才略微鬆下心神。

巧菱十三歲時就分來春禧宮當差,今年也才剛剛及笄,算是尚盈盈一手帶出來的小丫頭。方才特地讓巧菱去撤換供果,便是存了私心,想叫她先挑些喜歡的。

打眼掃過巧菱懷裡的果子,尚盈盈柔聲問道:“怎麼沒多留幾隻雪花梨?”

見尚盈盈坐在銅鏡前搽粉,巧菱忙用後背將屋門抵嚴實,這才走近說道:

“我原記著姐姐愛吃白玉桃的,不料您今兒個想吃梨子?那我去給您換幾個來——”

“倒不是我要吃。”尚盈盈連忙失笑打斷,輕聲解釋道,“伏天兒裡陽氣亢盛,你不是總覺著悶熱難受?等會兒從後頭回來,我給你熬點秋梨膏。你兌水喝上一碗,今夜便能睡得安穩些。”

前日在殿裡煮三花茶時,巧菱碰巧提過一句嗓子疼,不曾想玉芙姐姐竟記住了,還要親自熬秋梨膏替她清火兒。

“多謝姐姐惦記著我……”

巧菱心裡暖和得要命,隻恨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便從尚盈盈手裡接過粉拂,替她在頸子上補粉。

白玉桃被隨手擱在妝台上,微微開裂的果皮下滲出蜜汁,蜿蜒成一道甜膩的疤。

桃子裂果,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尚盈盈暗歎不妙,將劉海兒又梳低幾分,極力壓了壓那副昳麗眉眼。

一想到明日就要各奔東西,巧菱捏著絲棉粉拂,忍不住擔憂道:“等您明日去了乾明宮,屋裡怕是沒有熟人照應,到時可該如何是好?”

尚盈盈悄悄敷粉的事兒,瞞著外人倒還容易,但她總得和人同住。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日子久了難免要露餡。

“能在禦前當差的人,都是宮裡的老油子,應當不會多管閒事。”尚盈盈嘴上雖如此說著,心中卻沒多大把握。

隻是事已至此,她儘力求過張太監也不頂用,那便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說話間,尚盈盈已拾掇完自己,將粉盒重新塞去妝奩裡藏好。巧菱見狀,立馬替尚盈盈取來包袱,準備送她出去。

甫一推開屋門,午後暑氣便迎麵蒸騰上來。就連牆角幾叢紫紅色長春花,都被日頭炙烤得發蔫兒。

瞥見地上蜷縮的紫瓣翠葉,巧菱恍惚想起被白綾子勒死的潘才人,臉龐也是這樣泛著死水般的青紫。

“姐姐您說,萬歲爺會是個什麼樣的主子?”

巧菱跟在尚盈盈身邊,愣愣地呢喃,心頭十分不是滋味。

方才張太監過來傳令,巧菱光聽自己被分到一位妃主兒宮裡當差,便覺得暗自惶恐,仿佛已打心底裡畏懼這些宮中貴人。

那玉芙姐姐呢?

即將要去伺候予奪生殺的萬歲爺,她心裡怕不怕?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作者:野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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