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妙華寺的香火很盛,寺門前的那對石獅已經被熏得泛黃,青石階縫裡的野草幾乎被香客踏平。
但今天他們走上來,一個人也沒有。
林西月知道,宋伯提前差人來打過招呼了。
每半年裡總有那麼一天,上妙華寺的山路是封鎖的,隻為接待趙木槿一個人。
百八鐘聲裂雲穿霧,震得路旁一株青柏輕輕發顫,簷角褪色的經幡在風中飄動,寺前綠痕斑駁的台階上,站滿了身著灰袍的僧人。
這也難怪,趙董事長捐的香火錢多達九位數。
趙木槿雙掌合攏拜過後,在住持座下大弟子的帶領下,去了正殿。
妙華寺是一座保存完整的明代木構建築群,曆經百年風雨,屹立不倒。
鄭雲州走在她身邊,跟著母親參拜行禮,磕頭燒香。
沒多久,趙木槿進了偏殿聽講經。
他嫌待著沒意思,又怕坐在蒲團上睡著,便出來了。
這樣的孝子當一回也儘夠了,多來兩次鄭雲州怕遭不住。
林西月把手裡竹筐交給了寺裡的小沙彌後,就站在外麵等。
她側對著山門內的鐘塔,樓身磚砌仿木,碧綠琉璃筒瓦單簷歇山頂,拱券門,麵闊兩間。
朗朗的誦經聲裡,鄭雲州從台階上下來,走到她身邊問:“你怎麼不進去?”
西月手裡得了一捧菩提子,躲在觀音殿旁的樹蔭下乘涼。
她邊低頭撥著,邊說:“哦,我現在還不到燒香的時候。”
“事事兒的,哪天是你燒香的時候?”鄭雲州斜了她一眼。
林西月丟了兩顆菩提子,接連被簷角上飛下來的山雀銜走了。
她抬起頭,看住他的眼睛解釋說:“上大學之前,我跟菩薩許了一個願,等願望達成了我再燒,是這樣。”
今天日頭毒,陰涼處就這麼巴掌大的一塊,他們站得很近。
她仰起脖子時,鄭雲州甚至能看清她細弱的血管,像殿裡升起的青煙。
脆弱纖細得仿佛輕輕一抓就會斷裂出血。
他散了三分的心神,隻管盯牢她白皙的皮膚問下去:“許的什麼願?”
這個問題很私人,林西月本來連因由都不想說。
現在說了,普通的交談也應該適可而止了,他怎麼還要追問?
這個鄭總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喜歡打探閒事的。
不但不喜歡,對底下人還很惜字如金呢。
或許他是在故意地刁難她。
西月不肯說,隻好奉上一抹甜膩的笑:“鄭總,這是我的秘密。所以不好意思。”
鄭雲州回過神,蠻不在乎地清了下嗓子。
不知道自己怎麼問出這樣的話來了。
她有什麼願望讓她有好了,關他什麼事。
林西月怕又惹到了他,忙攤開掌心遞到他麵前,補償似的。
她笑著說:“這個叫做菩提子,撒在地上能引來雀鳥,是剛才的小沙彌給我的。”
鄭雲州挺拔站著,看著她說:“所以呢?”
“您要不要試一下?”西月問。
但鄭雲州仍單手插在兜裡,沒接。
他淡淡睨了她一眼:“這有什麼試頭,我是沒看過麻雀嗎?”
西月悻悻地點頭。
得了,這下又沒討到他的好。
她正準備收回手的時候,兩根溫潤的指尖卻又突然挨過來,在她掌心裡輕碰了一下,癢癢的。
鄭雲州拈著一顆說:“直接扔地上就可以了?”
“嗯,是的。”
鄭雲州轉著菩提子端詳:“真會來引的它們飛下來嗎?”
她抬起眉梢,笑盈盈地望著他點頭:“我剛才扔了幾個,這兒的雀鳥常年熏染在佛煙裡,都有靈性的。”
鄭雲州偏過頭,無聲牽動了一下唇角,隨手就把菩提子扔了出去。
這比她自己扔的時候緊張多了。
西月咽了一下口水,緊盯著金色塔簷上的灰雀看,心裡默默地祈禱著。
求你們了,快點下來把鄭總的這顆菩提子叼走吧。
但那群小東西們就像被誰施法定住了似的,連翅膀也不肯動了。
她看看地上,又看看那些山雀,再對上鄭雲州的視線,尷尬地笑了下。
十秒。
四十秒。
兩分鐘過去,西月急得都出汗了。
鄭雲州手心裡掐了支沒點的煙,饒有興致地看向她。
比起雀鳥會不會來銜走自己的菩提子,他更想聽她的說辭。
看看她這張靈巧的嘴還能編出什麼?
鄭雲州居高臨下地看她,沉冷的嗓音裡溢出一絲笑:“看來也沒那麼有靈性。”
“可能可能它們沒注意,您要不再扔一個試試?”林西月硬著頭皮說。
鄭雲州薄薄的眼皮壓下來:“我看起來那麼閒?”
他一眯眼,她就覺得他身上侵略性很強,也不由自主地害怕。
林西月搖頭,低下頭不敢再說話了。
她從一開始就不該提議他扔的。
沒多久,住持的幾個弟子來相請,說偏殿涼快,讓鄭雲州去喝杯茶。
他沒再搭理林西月,抬步往側後方去了。
剛走了兩步,就聽見一陣拍翅的聲音,緊接著,林西月就喊了起來:“鄭總,它們飛下來了,您快看呀。”
鄭雲州回過頭,勾起唇角,玩味地睇了她一下。
真是小孩子。
老天爺順她一次意就有這麼高興。
他很快抿緊了唇,麵無表情地吩咐:“你不熱是吧?還不下來。”
西月趕緊跑過去,氣喘籲籲地站在他麵前:“鄭總,我沒騙您。”
鄭雲州笑了笑:“我也沒說你騙我啊。”
觀音殿裡比外麵清涼,偏殿內放了整套的桌椅。
白檀煙氣裡,圓木桌上擺了一壺茶,四個茶杯,和幾盤還算精致的糕點。
引著他二人進去後,弟子們就退出去了,他們還有事情要忙。
林西月坐在他的旁邊,一直注意著他的神色。
隻見他端起杯子來看了幾秒鐘,又嫌棄地放下了。
她想到這位少爺有嚴重的潔癖,可能是嫌臟不敢用。
林西月拿出一包濕巾,當著他的麵仔細擦了一遍,又用滾茶燙了兩圈杯口,才敢把倒的第三杯茶遞給他:“鄭總,可以喝了。”
鄭雲州看著她這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做下來。
一雙玲瓏玉雪的纖細手臂在他麵前搖來搖去,翻花繩一樣晃眼睛。
他看著飄散熱氣的茶水,才勉強定了定神:“你對彆人也這麼周到嗎?”
“啊?”林西月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愣了一下,笑說:“隨手的事而已,您彆客氣。”
她在心裡默默想,還不是你看起來像個閻王,況且還有事情要求你辦,能不殷勤點嗎?
鄭雲州遲疑了片刻,鬼使神差似的,還是把那杯茶端起來喝了一口。
茶葉沫子的粗泛味兒往上頂,逼得他差點吐出來,又不得不使勁咽下去的時候,鄭雲州立馬就後悔了。
就不該喝的。
他從小到大也沒喝過這樣不上台麵的茶種。
但為什麼又喝了呢?
就那麼怕辜負她的好意嗎?
真他媽的怪。
昨晚那股不明不白的熱意又浮了上來,好燥。
鄭雲州撂下杯子,一雙手隨意撐在膝蓋上,煩悶地看了眼外麵。
他問了聲:“我媽一般要聽到什麼時候?”
西月說:“有時候會在這裡用齋飯,有時候中午之前就離開,沒準的。”
看他一副耐心耗儘的樣子,西月也不再敢作聲。
剛才已經吃過亂提建議的虧了。
沉默了片刻,鄭雲州望著搖動的竹簾問:“隔壁放著觀音像?”
“嗯,您要去拜拜嗎?”西月托著下巴說。
像聽了個笑話,他幾乎立刻就嗤出來:“你知道我做過多少壞事嗎?哪個菩薩能待見我?”
還不如踏實坐著,求神不如求己吧。
西月卻是真的笑了:“那您知道觀音有多慈悲嗎?隻要不是單純地為了作惡而作惡,一個人的內在哪有什麼固定的評價體係,又拿什麼去判斷絕對的好壞呢?隻有立場不同罷了。”
鄭雲州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家裡除了趙青如那兩個二百五,所有人都那麼喜歡她了。
就連混遍風月場的付長涇都能被她拿下。
她是個伶俐的,像在山中修煉了很久,道行很深的精怪,很會在不同的場合,麵對不同性格的人,說不同的話,句句都能說到人心坎裡。
可她才這麼點年紀不是嗎?
難以想象,她從前到底都經曆了些什麼,才會涉世這麼深,這麼會看彆人的眉眼高低。
可她的外表又是那麼柔弱,像那種在陌生地方走丟了,會坐在路邊哭的小女孩子。
鄭雲州還沒說話,林西月的手機就響了,他掃了一眼來顯,是境外的號碼。
她當著他的麵接了:“喂?”
殿內幽曠安靜,一道溫和的男聲在煙火氣裡飄出來。
付長涇在電話那頭說:“月月,我病了一星期了,連床都下不來,好想你啊。”
林西月看了一眼鄭雲州,捂著聽筒說:“不好意思,鄭總,我出去接個電話。”
鄭雲州慢條斯理地點了下頭。
月月。
叫得真是親哪。
林西月起身,還沒到門口就問:“付長涇,你生什麼病了?”
明知那茶難喝,鄭雲州還是又端起來,心裡接了句,應該是相思病。
一聽就是男人賤骨頭作癢的死出兒。
付長涇隻是感冒,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後來又拉肚子,鬨了大半個月。
林西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注意身體,趕緊上醫院看看,彆硬撐著。
“嗯,我聽你的。”付長涇靠在床上虛弱地說。
林西月嗯了聲:“我陪趙董在妙華寺呢,先不和你說了。”
但付長涇不願意掛,他說:“彆啊,我好不容易有點精神和你打電話,想聽聽你的聲音。”
她說:“我的聲音有什麼好聽的?”
付長涇說:“你怎麼從來都不聯係我?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我?”
林西月沉默了幾秒:“是,不想。付長涇,我其實”
一聽這個開頭就知道,她又要老調重彈了。
付長涇趕緊說:“行了,你快去忙吧,我休息了。”
西月還沒來得及說再見,那頭就掛斷了。
她捏著手機,站在半明半昧的長廊裡,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搖動的經幡。
日光刺眼,林西月眯了眯眸子,很快就回去了。
她坐到圓凳上,帶著歉意朝鄭雲州微笑了下。
鄭雲州劍眉微蹙,沉聲道:“你男朋友?”
林西月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承認。
他撥了撥茶杯口的水痕:“倫敦現在是半夜吧,付長涇這麼晚還不睡啊?”
“他生病了,大概作息也不規律。”林西月猜測說。
不曉得是怎麼,鄭雲州的語氣略微上揚:“那你對他關心很少啊,連這也不知道。”
西月哦了下,一副不願多言的樣子:“還好吧,畢竟隔了這麼遠嘛。”
簡單說了幾句後,她低了好一陣子的頭,一直在發呆。
這個油鹽不進的付長涇真把她給難住了。
鄭雲州皺著眉,探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之前那麼多次看她,不是身邊吵吵鬨鬨,就是隔著濃稠的夜色,總像蒙了一層縹緲霧氣,怎麼也看不清似的。
現在林西月就坐在他身邊,穿一件十分熨帖的軟綢長裙,頭發低低地綁在腦後。
她溫婉的五官驟然從五光十色裡跳脫出來,漸漸變得明晰。
殿裡靜極了,供案上還未燒完的紅燭滴落下來,在落灰的香台上凝成枯萎的珊瑚,一縷金黃的日光,稀疏漏進了黃楊雕花的窗格裡。
幾分鐘後,林西月突然轉頭看他:“鄭總?”
叫了好幾句,鄭雲州才回過神看她。
他揉了下眉骨,語調沒什麼起伏地問:“怎麼了?”
“誦經聲停了,董事長應該快出來了,您聽。”她說。
鄭雲州喃喃自語了句:“這麼快。”
剛才還急著走的人,現在又嫌母親不夠虔誠,怎麼不多待一會兒。
林西月沒聽清:“什麼?”
他起身說:“沒事,走吧。”
回去就要快多了,山路不斷地一氣兒往下拐。
臨近中午,鮮綠的草木枝葉都暴曬在太陽底下,蔫頭耷腦地垂著。
鄭雲州開車很穩,幾個急峭的彎都轉得很平滑。
但林西月不行,她連坐著都害怕,手緊緊攥著身上的安全帶,眼珠子注視前頭的路況,一動不動,一副隨時準備英勇就義的架勢。
再開回寬闊的路上時,鄭雲州扭頭瞥了她一眼:“用不著這樣吧?”
西月立馬鬆開了,她解釋說:“不是,我在想彆的事情,和您沒關係的。”
這個暴君。
自己開那麼快,還不許彆人害怕,真是豈有此理。
鄭雲州先送趙木槿回了住處。
下車前,她揉著太陽穴,疲憊地囑咐說:“雲州,你順便把小林送回學校。”
“不用麻煩了,趙董,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林西月本能地要拒絕,正準備解安全帶下去。
趙木槿摁了下她的肩膀:“沒事,讓雲州送你一趟,你今天也辛苦了。”
按鄭雲州的脾氣,身邊的人這麼不識抬舉的話,他一般都按一種方式處理,就是立刻讓她從車上滾下去。
以為誰願意大熱天的專程送她?
但他今天去了一趟廟裡,像學來了幾分菩薩的慈悲,竟然主動問:“你哪個學校?”
那聲音聽起來冒寒氣,像冬天浮在水麵上的冰塊。
林西月被凍了一下,她不敢多遲疑,老老實實地報了地址。
她轉過頭,睜著一雙盈潤的杏眼,嬌美地衝他笑:“又給您添麻煩了。”
鄭雲州在她這個笑裡愣住了,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緊張,他的喉結突兀地咽了下。
心裡也毛躁得癢起來,掌心的紋路裡濕噠噠的都是汗,像被細小雨絲潤濕的苔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