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物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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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久彆重逢是很符合物哀美學的一個詞。

林西月總是想,如果將個體生命拉伸成一根細線,那麼她和鄭雲州在一起的那幾年,就像橫亙在人生裡打不開的死結。

多希望能有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能夠精準且毫不留情地剪開它。

那麼,她就不會在得知要來見他後,心不在焉地工作了一整天,反應遲鈍、效率低下。

等到真正走進銘昌香港分部的大樓,心臟又以一種即將進行百米衝刺的速度狂跳起來,林西月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內,接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離鄭雲州辦公室越近,她的緊張就越暴露無遺。

站在電梯內,林西月輕咬了下唇,試圖用這種微小的痛感來驅散心中的不安,這是最笨也最快的法子了。

王凱看她臉色蒼白,關心地問了句:“西月,沒事吧?”

“沒事。”林西月搖了搖頭,小聲說:“昨晚加班到很晚,沒睡好。”

“注意休息。”

“嗯。”

香港銘昌法務部的負責人在電梯口等他們。

高總很熱情,分彆和他們握手,解釋說:“鄭董事長還在開會,請到他辦公室稍等。”

王凱點頭:“沒關係,我們等一會兒就是了。”

將近下午五點半,鄭雲州才從會議室脫身。

香港的高層們難得見一次真佛,在提問環節逮住他不停地請教,他都忍著脾氣地一一作答。

也是這幾年變故多,老爺子的位置險些不保,集團內各方勢力衝突不斷,鄭雲州再桀驁的性子,也被世間風風雨雨衝刷沒了,性格裡不羈的部分被打破又重塑,換成了老成練達的穩重。

方才高層內部爭執聲四起,他也隻是單手輕扣了扣桌麵,陰沉的目光在掠過眾人時稍作停留,片刻便讓嘈雜聲停了下來。

鄭雲州出來後,袁秘書快步跟上去說:“鄭董,凱華的合夥人到了,在您辦公室。”

他腳步微頓,手勢利落地係上西服的第二顆扣子,“走。”

鄭雲州身形高瘦,走路也是大步流星,行疾如風。

袁秘書不得不小跑著跟上。

可到了門外,鄭雲州卻又止步不前了。

落地玻璃窗內,折竹簾被高高地卷起,黑色真皮長沙發上,坐著個文靜嫻雅的林西月,她眼睛裡泊著淺淡的笑意,小聲和身邊人在交換意見。

沙發後麵的角幾上,擺了一盆很不應景的白桃花,枝椏在暮色裡裂出乾褐的細紋,卻意外地襯出她烏發紅唇,眉目動人。

三十八度的黃梅天氣,他站在走廊上,皺著眉朝她睇去一眼。

頭頂的冷風出口有些年頭了,持續地發出類似蜂鳥拍翅般的嗡鳴,聽得他也一陣暈眩,在地毯上快站不穩。

那些痛苦的、激烈的,他們像血管一樣曲折纏繞,又怎麼都不肯放過彼此的過去,一瞬間又回到了他腦海裡。

“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腸比我還要冷。”

“疼了你兩年多,你就算是花崗岩轉世,也該捂熱了吧!”

“到頭來你還是一點都不在乎我。”

“好樣的,你林西月是這個。”

無論他怎麼歇斯底裡地怒吼,如何在小姑娘麵前失儘體麵,她都眉眼哀愁地站著,冷靜地看著他發瘋,那樣子仿佛比他還委屈。

等他沒力氣再摔東西了。

林西月就隻管重複道:“我一定要去國外讀書,非走不可。”

那一刻,鄭雲州是真想掐死她。

袁秘書推開門,出聲提了句醒:“鄭董,到了。”

鄭雲州腳步緩慢地走進去。

王凱迅速起身,提前伸出手,謙恭地問好:“鄭董事長,久仰大名。”

“你好。”鄭雲州略微頷首,注意力又挪到林西月身上。

她也剛好凝眸,正對上他的眼睛。

兩個人一同怔住,萬物都仿佛被隔絕在他們的屏障之外。

濃鬱的桃花香氣裡,過去一千多個日夜的刻骨愛恨,被深深掩埋在心底的過往情仇,都在這個倉促的述情空間中被激發。

林西月眼尾起了零星的濕意,像清晨的薄霧一樣在林間彌漫開,嘴唇動了動,連一句招呼都打不出口。

高總以為小姑娘害羞,他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了,小鄭董麵容雅俊,沒幾個女孩子在他麵前不臉紅的。

他忙介紹說:“這位是凱華今年新晉的合夥人,林西月。在對星宇科技收購的前期,關於知識產權的儘調,數據合規審查,勞動糾紛排查這些,都是林律主抓的。”

她艱澀地扯了下唇角:“您好,鄭董。”

“林律師辛苦。”

看起來鄭雲州比她從容得多,例行公事的態度,很紳士地握了一下她的掌尖,立刻便鬆開了。

林西月收回手,她低垂著黑濃的睫毛,不敢再看他。

對她來說,鄭雲州的眼睛是世上所有的誘惑中,最危險的一項。

她撫了下裙擺落座,王凱和高總在向鄭雲州彙報股權分配方案。

西月沒出聲,她靜靜地抬眸,隻敢像從前做慣的那樣,悄默聲地打量他。

五年過去,鄭雲州仍是棱角分明的一張臉,鼻高唇薄,麵部線條偏冷硬,一身白襯衫也斂不住的清傲氣。

還是那股木秀於林的風姿,仿佛平白長了幾歲,什麼都沒變。

恍惚了片刻,高總已經把話題帶到了她身上。

他對鄭雲州說:“您彆看林律年輕,辦事很牢靠的,每一份合同,每一項知識產權,和每一筆潛在債務,她都認真仔細地審查。包括我向您彙報的,星宇和一家供應商的合同上存在模糊條款,履行期限和交付標準界限不明,如果不是她及時指出來的話,收購以後可能會引起不小的糾紛。”

鄭雲州聽後,仍是冷淡地瞥她一眼。

林西月端坐著,心神不寧地硬撐在他極富壓迫性的目光裡。

他還是這樣,習慣了以高位者的姿態審視周圍的一切。

鄭雲州收回視線,玩笑說:“老高,那你要注意了,後生可畏啊。”

今天她穿了一身藏藍色西裝,剪裁合宜的款式掐出清減的腰線,白如霜雪的手腕上,還戴著那條帝王綠翡翠珠串,金扣都已經被磨得發烏,像一道年歲久遠的舊傷痕。

西月戰戰兢兢地笑了:“沒有,都是應該做的,高總也教了我很多東西,這次合作很愉快。”

沒坐多久,高總接了個電話,說是有項條款有問題,讓他過去看看。

那部分是王凱負責的,他也跟著一道去了。

一時間,辦公室裡就隻剩了他們二人,和站在一旁的袁秘書。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林西月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也不是能過問這些年好不好的關係。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他們即便在大街上碰到,也不見得會說話。

鄭雲州那麼討厭,甚至可以說是憎恨她,出國前大罵她沒有心肝,是怎麼都喂不熟的白眼狼,巴不得她從來沒出現過,讓她走得越遠越好。

他是睚眥必報的性格,恐怕再過十年也不會原諒她。

好在她提前準備了材料,不至於讓尷尬持續太久。

西月坐過去了一些,把手上的預案遞給他,聲音有些顫:“鄭董,香港證監會最近對收購的審查趨嚴,我們這邊和財務團隊溝通過了,準備了兩套方案,一是完全按規則製定的常規審批流程,二是緊急情況下的替代方案,請您過目。”

鄭雲州接過去時,用力掀起眼皮,刀子一樣鋒利地在她臉上掃過。

林西月收回手,下意識地又坐回了原位。

是她冒昧,不該這麼突然湊到他的身邊去。

鄭雲州低頭,繼續麵無表情地瀏覽文件。

她仍然是這副乖模樣。

不管什麼時候,都很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從來不做一些扭捏做作的姿態,乖巧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偶爾撒嬌也是軟糯甜膩的。

林西月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除了一點,她不愛這世上任何一個人。

當然,也不愛他。

幼年坎坷的經曆使她過早地成熟,在比身邊人更深地參透了命運的機鋒後,林西月對現實人生已是冷眼旁觀的態度,心裡絕了情愛這一類東西,看什麼都沒有波瀾。

哪怕是在五年前,林西月會聽他的話,會關心他、順從他,但不會放任自己愛上他。

他因此變得恨她。

恨透了她不愛他。

鄭雲州翻著她的方案,林西月也沒催促,在一邊默默地等。

她越過風口飄出的冷氣,看見一隻指骨分明的手動了動,鄭雲州在思考的時候,拇指會慣性地停留在杯柄上,到現在還是沒改。

過了片刻,鄭雲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然吩咐道:“把那盆桃花端下去,林律師花粉過敏。”

林西月清亮的眼眸裡有訝異之色閃過。

難為他還記得這種小事。

很快她就溫柔地製止說:“不用,我在紐約的時候經過係統治療,已經沒有這方麵的問題了,謝謝鄭董。”

鄭雲州先是一愣,繼而抬起唇角笑了下:“那很好。”

西月想,她大概又說錯什麼了。

在這之後,他看方案也好,回手機上的短信也好,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也沒再看她一眼。

當女友的慣性思維還在,她一到了鄭雲州麵前,就忍不住反省自己,又是哪裡惹他不高興了。

揣度他的喜好,幾乎成為了一種下意識的本能。

直到高總改完合同回來,說晚上一起去麒天吃頓便飯。

鄭雲州順手把計劃書交給了袁秘書。

他站起來說:“我晚上還有事,你招待好他們。”

高總領命點頭:“好的。”

麒天在香港西九龍,101層的樓高能俯瞰整個維港,環境和味道都過得去。

高總不止請了他們,還有負責審計的事務所,星宇科技的老總也在。

夜幕落下來,燈光像揉碎的金箔碎屑,跳躍在深藍的海麵上。

林西月坐在王凱旁邊,低頭吃著一顆鬆露羊肚菌餃,周圍不斷挑起各種話題。

她安靜地吃著,忽然被方星宇點了下名:“小林,你也喝點酒。”

林西月擺了下手:“開車來的,不喝了。”

方星宇哦了聲,就扭過頭和高總說話了。

借著氛圍活躍,王凱多了句嘴:“我怎麼聽人說,方總和你關係特彆好,他在追你啊?他這下可闊了,又年輕,隻比你大三歲吧,抓住機會。當了方太太,就不用累死累活了。”

他說了一長串,林西月隻冷冷地回了一句:“沒有的事。”

方星宇這個人,最早從程序員做起,後來被哥們兒拉出來創業,一路靠著聰明才智和不小的氣運贏到現在,趕上了一波科技革新的熱潮,公司的估值一路上漲,又在最合適的時候被銘昌看中,賣了個好價錢。

他對林西月也不能說是喜歡。

非要定性的話,大概是小鎮做題家之間的惺惺相惜,方星宇的家境也不好。

飯局快到尾聲時,鄭雲州才趕過來敬了一杯酒。

方星宇早就喝多了,不顧分寸地拉著鄭董坐下,高聲說一些感恩戴德的話。

要不是旁邊人扶著,說不定已經跪下去了。

林西月朝上座看去,鄭雲州也是一副微醺的樣子,麵目輪廓在酒精的作用下柔和了幾分,應該是在香港的子弟為他接風洗塵,推脫不過。

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每次來香港都是如此。

他半靠在椅背上,這副和煦儒雅的意態太具有欺騙性了。

無端端讓人覺得他很溫柔。

明明在床上凶得要死。

幾杯酒下肚,方星宇就說起了自己的創業史,他說:“年輕的時候心高啊,鄭董,那真是心高。剛從矽穀回來,上司隨意使喚我的時候,我經常就是一個心態,《風聲》這部電影都看過吧,李冰冰說的那句,我李寧玉,堂堂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高材生,不是妓”

“方總,您又來了。”林西月脆生生地打斷了他。

在坐著這麼多女性的場合講這些,真的粗魯又無禮。

方星宇連連哦了幾聲,雙手合十朝她拜了一下:“我一高興忘了,咱們林律師就是賓大畢業的嘛,實在對不住,不開這個玩笑了。”

後麵的話,鄭雲州已經沒心思再往下聽了。

他眼角的餘光都停駐在那張柔白端麗的麵容上。

小姑娘真是長大了。

會交際,會應酬,專業功底過硬,敢當著這麼多人出聲,低回婉轉地勸阻一個地位高過自己的男人,在飯桌上維護女性的尊嚴。

也早已不是記憶裡那個瑟縮著,隻敢從他的大衣裡探出頭,轉著眼珠子看世界的女孩了。

這頓飯吃到最後,鄭雲州是被袁秘書扶上車的,他走不穩路了。

高總也喝了酒,袁秘書問林西月說:“林律,能不能麻煩你開下車?現在叫司機來也太久了。”

高總直接推她上去:“去開吧,把鄭董安全送到酒店。”

林西月點頭:“好。”

她從來沒開過幻影,坐上去還有些緊張,摸索了一陣,才敢把車從地庫開出來,在路口問了一聲:“鄭董事長住哪裡?”

西月是在問袁秘書。

她知道鄭雲州已經不清醒。

沒等他回答,沉靜地靠在後座上,需要靠秘書攙扶才能保持身體平衡的鄭雲州說話了。

他閉著眼,口齒不清地回答她:“金金浦街90號。”

這是京城的一條街道,在二環。

袁秘書抱歉地說:“對不起,鄭董喝多了,他住瑰麗。”

金浦街的房子,是鄭雲州用來安置她的,奢華得足以媲美皇宮,被人笑稱是她的金絲籠。

聽見這個地址,林西月腦子裡轟的一聲,心裡像有一堵牆倒了下去,一瞬間炸開蔽天的粉塵,迅速迷住了她的視線。

香港的夜晚華美且摩登,宛如嵌在陸地上的一顆明珠,璀璨生輝。

林西月握著方向盤,眼眶裡抿著一點薄薄的淚光,轉頭看向車窗外。

一晃五年,她隻有在夢裡回到過金浦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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