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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來月》

晉江文學獨家發表

一寸舟文

001

林西月出生在陰曆八月。

農諺上說,八月十五雁門開,小燕去大雁來。

這是把她從田埂裡撿回家的紀老六告訴她的。

一直到今天,林西月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哪日生人,父母在何方,家中為她定下的名字又是哪兩個。

也許根本就無人願取吧。

如果真是那麼看重她的話,又怎麼會趁著月黑星稀,坐大老遠的車,跑到雲城一個偏僻的鎮子上,把她丟棄在鄉間呢?

紀老六是鎮上的光棍,出了名的好吃懶做,但仍有一點未泯的善心,他知道自己根本養不起一個孩子,便等天一亮,就挨家挨戶地去問誰要女兒。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清晨,天上還下著濛濛細雨,他手上打了把傘,抱著這個女嬰走遍了每條熟知的巷子,賠儘笑臉叩開一扇又一扇門,但沒有一戶人家肯收留她。

紀老六也沒辦法了,那會兒鎮上的經濟並不好,鎮民們日子過得拮據,勤快些的能混個溫飽,可他懶啊,上一天工就要歇三天,連他自己的生計都成問題。

他走到一對威嚴的石獅子前,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站在了當地富戶葛善財門前。

葛家的家底在鎮上是數一數二的。

從他祖父手裡就擅長做生意,發了一筆大財,鋪子都開到十裡洋場的江城去了,後來不知道惹了什麼事,一家人在一個冬天搬遷回來,大門不出,隻守著這個祖宅過日子。

葛善財的女人也是他從江城帶來的。

她長得很漂亮,說話文縐縐的,看著像受過高等教育,不知道怎麼陰差陽錯地嫁了他,而且結婚這麼多年了,肚子總也不見鼓。

這是紀老六能為這個女娃娃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他想,如果連葛家也不願要的話,他就隻有把她送福利院了。

起先,葛善財也是不樂意的,他出來開了門,問了男女後便笑著說:“如果是個男孩我就要了,養大了還能給我頂門立戶,就算不長進,耕田放牛總是沒問題的。這你趕緊抱走吧。”

紀老六死死扒著門說:“彆這麼說嘛,鎮政府的同誌天天宣傳呢,生男生女一樣好。”

葛善財一味地要把這個衣衫破爛的老鄉趕出去。

後來他妻子來了,那個江城女人掀開繈褓看了一眼,讚歎說:“好漂亮的小囡,她爸媽怎麼舍得,作孽。”

紀老六趁勢把人送到她懷裡,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夫人,您和這孩子有緣啊。您看您生得這麼好看,跟畫上的菩薩似的,又端莊又慈祥,您養著她在身邊,這是積德行善的事啊,興許過個一兩年,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也許是最後這句吉利話,說動了這對膝下無子的中年夫妻。

總之他們留下了她。

葛善財這個勢利虛偽的男人,當晚就給她取了個封建意味濃厚且功利性非常強的名字,叫葛盼弟。

林西月這三個字,是後來讀書的時候她自己改的。

她離開那個可怖的家庭很多年了,若不是此刻聽見一聲久違的江南鄉音,林西月也不會坐在餐廳裡,想起自己的來曆。

成長對她而言,從不是盈滿溫暖和香氣的體驗,世界也沒有在滲進窗欞的日光裡變得明亮,她好像一直在黑暗的低穀裡行走,摔過跤,陷入過泥濘的沼澤,在石壁上撞得頭破血流。

離她不遠的餐桌上,有個雲城女人正在哄自己的小女兒。

聽她說話,應該是不久前才來香港務工的,隻不知道家裡碰到了什麼困難,才會以一副愁容示人,連點餐也這麼拮據,隻要了個三明治給孩子解饞,自己一樣都不吃。

女人以為是自家小囡撥刀叉的聲響太大,吵到了麵前這位優雅知性的年輕律師,她不好意思地點頭致歉:“對不起。”

為什麼會知道她是個律師?因為林西月的桌麵攤了一個筆記本,上麵印著的那一串英文很眼熟——kalk&hardy,中文名叫作凱華。

女人在一個中產家庭當傭人,家裡的男主人有很多一模一樣的,他是這家律所的合夥人。她常聽那個自大的男人跟妻子吹噓,說凱華的營收在全球律所中排到榜首,在經濟低迷的當下依然表現不俗。

林西月向女人露出一個溫柔的淺笑,示意她沒事。

她端起麵前的美式喝一口,順手翻了兩頁群裡的消息。

「哈哈,我們的項目今天黃了,券商和審計全都懶得裝了,大家正興高采烈地收拾東西,撤場,各回各家咯。」

「接手上的項目今天就黃。」

「接明天順利撤場。」

然後又是一連串的接接接。

看得林西月沒忍住彎了彎唇角。

身為日夜勞碌的牛馬,大家好像都對io感到倦怠。

她也有相同的感受,一忙起來,上司們就不把人當人看了。尤其那幫口若懸河的券商,能力和獨立性又沒有,還不把保密合規當回事,總出一些打擦邊球的餿主意,逼瘋審計,也逼瘋律師。

林西月放下杯子,起身去付賬。

她額外要了一杯熱牛奶和ritta toast,指了一下那個雲城女人說:“一會兒端上去給她吃吧,就說是你們店裡贈送的。”

“好的。”

相遇是緣,不為這個老鄉做點什麼,林西月總覺得過意不去。

香港的早晨到處都在發報紙。

林西月穿街而過,老人手裡幾乎都卷著一張,走在去吃早茶的路上。

剛從紐約辦公室調過來時,西月也打卡了不少店,像走高檔路線的陸羽茶室,即便有名揚海外的老字號茶餅鎮店,也不耽誤它難吃,還不如隨便走進一家中式酒樓。

輕薄的晨光穿過德輔道中摩天樓的間隙,在巨幅玻璃幕牆上割出不規則的光斑。

林西月從電梯出來,一路微笑,打著半生不熟的招呼,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趁電腦開機的功夫,她又給自己衝了一杯咖啡,最近工作量太大,全靠這些提神。

她坐下來,打開昨天晚上紐約那邊發來的並購協議,一字一句地審閱。

剛看了兩行,flora就抱著一個紙箱子,敲了敲她的門。

林西月抬眸望去,她站起來,走到門口問:“怎麼,裁員名單裡有你?”

這周她都在忙手頭上的這個並購案,裁員的事隻是在例會上聽了一耳朵,沒有多關心。

全球經濟下行,市場不景氣,大部分美股和港股業務萎縮,就連凱華這樣的大所,業務較前兩年也少了很多,養不起這麼大規模的團隊。

flora點頭:“我自己也不想乾了,當資本市場的黑奴當夠了,也該去過自己的人生,這樣的工作太滅絕人性。”

林西月笑了下:“那隻好祝你天天開心。”

她還在紐約辦公室時,就有人講過一句很現實的話,說他們這些律師,看起來是在參與資本運作,實則都坐在奴隸貿易的船上,都是無差彆的低廉勞動力。

flora拍了下她的肩:“加油哦,你知道我很崇拜你的,學姐一直是我的偶像。”

她也是r大法學院的,算是林西月的師妹,但經曆上相差得太遠。

flora總是說,她師姐令人驚豔的外貌已經談膩了,出類拔萃的履曆更是無需贅述,藤校畢業,考下紐約州執業律師資格,年紀輕輕成為大所合夥人。

的確,無論大環境萎靡成什麼樣子,律師行當被千百遍地唱衰,晉升通道一年年地收縮,仍有人靠自己的努力和堅持,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來。

林西月就是這麼個人。

flora的身影逐漸消融在走廊的日光裡。

這個南方女孩家境好,有一雙開明父母為她托底,她的人生有很多選擇,可以笑著丟掉不適合的工作。

林西月沒有這樣的條件。

離開了鄭雲州,她在這個世上不過是隻影孤形。

她低了低眉,很快調整好這份突如其來的傷感,回到座位上。

沒多久,即時通訊對話框跳出一條訊息——“西月,十點開個會。”

林西月回了個好的,然後迅速抽出銘昌集團收購案的資料夾,先放在一邊。

剛接手這個案子時,燙金的銘昌標誌讓她眼中一熱,手腕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

再翻開股權架構圖,不出意外的,董事長鄭雲州這一行字,猛地撞進了她視線裡。

西月單薄的眼皮跳了又跳,一向條理分明的思緒像被辦公室內的冷氣凍住了,原本就不高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了穀底,眼前像蒙了層灰白的霧氣,那一排排的字就都看不清了。

但她不能推出去,那個時候她剛升受薪合夥人,律所正指著她創造利潤。

他們這一批晉升了一百多個合夥人。

百分之八十五來自美國辦事處,餘下的大頭落在了倫敦,香港這邊隻有三個人,兩個出自並購和私募股權業務組。

西月過去的帶教老師打來電話恭喜,說她在總部和香港辦公室分彆待了兩年,幾個項目中的表現也很突出,按理早就應該晉升了。

工作和生活,林西月一直分得很清。

她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也沒有挑選案子的餘地。

在同事再三的問候下,林西月才漸漸恢複狀態。

她扭過頭,目光離開鄭雲州三個字後,飛快地揩了下眼尾,輕聲道:“對不起,我跑神了,繼續。”

快到十點時,林西月拿起桌上的材料,快步進了會議室。

淡雅馨香的走廊上,擺著前台一早更換的幾盆蝴蝶蘭,美資律所一貫的單調品味。

西月進了會議室,其他組的同事剛開完會,幕布上還保留著複雜的財務模型,事關客戶信息的保密,她輕聲提醒了一句。

實習生迅速關閉了窗口,抱歉地朝她笑:“rry”

“下次注意。”

很快王凱就進來了,銘昌集團這項收購案的標的不小,所裡派了他們倆共同負責。

西月是提前到的,明亮的室內隻坐了她一個人,一縷日光從百葉窗裡照進來,投在她白皙純淨的臉上,像穠豔春光裡結出的一束白海棠。

王凱叫了她一句:“西月,又是一個人這麼早來,比組員還積極。”

西月說:“習慣了,提前一點把資料看一遍,會上發言也能簡短些。”

關於銘昌集團對星宇科技的收購,前期的儘調工作已經基本完成,目前雙方進入了談判階段,在股權分配上陷入了僵局。

王凱坐下來,告訴了她一個消息:“應該不會僵持太久,銘昌的大老板親自來香港了,下午咱倆還得去見見他,看來今晚又有一場飯局。”

“是哪一個?”

林西月艱難地開口,握著筆的手悄然攥緊了,燈光下,骨節處掙出一片慘白。

王凱笑說:“還能是誰,當然是鄭董事長,鄭雲州啊。”

周圍劈啪快速的打字聲,投影儀嗡嗡的白噪音,走廊外來回的鞋跟響動,這一切的聲音,林西月忽然都聽不到了。

這個名字組成了一首旖旎的前奏,像上個世紀巴黎酒吧裡的女聲淺唱,不停在她腦中低徊盤旋。

真的是他來了。

也對,該來的總會來的。

從林西月接手這個項目起,她就清楚地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事隔多年,注定要以這種戲劇又荒誕的方式和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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