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座宮,教宗寓所內,塞吉阿斯六世睜開渾濁無光的雙眼時,窗外天色黯淡,黎明尚未到來。
可他已經毫無睡意。
在人世間的漫長停留不僅帶走了他的活力,也帶走了他的睡眠,塞吉阿斯六世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深睡是什麼時候了。
這是他即便身為教宗也無法改變的事情,而他對此早已平靜接受:人類之軀總有缺陷,隻有回歸神國,在神的懷抱中才能享受永恒的幸福。
睡醒時的一點思緒發散很容易就變成不受控製的長考,當教宗陛下再回過神,窗外已經浮現出黎明的光亮。
他抬起一隻手,指尖亮起一點白光,接著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陛下。”無論他何時睜眼,似乎總是醒著的侍者,很快過來服侍他起身穿衣。
和往常一樣,教宗起床後先是來到宗座宮內專屬於他的私人小堂,默想晨禱,為普羅信眾們祈求恩典。
結束時,教宗開口道:“讓辛瑪古早點進來吧。”
“是,陛下。”
教宗陛下偏向簡單飲食,早餐與普通修士沒什麼區彆,也就偶爾會多上一兩片來自故鄉多恩行省的煙熏肉,這是他還是一名普通主教時便保有的習慣。
等他用完早餐,便有人來彙報:“大祭司辛瑪古已經進入聖城。”
在教宗塔頂端,塞吉阿斯六世終於久違地見到了自己的學生。
“辛瑪古。”教宗注視著麵前年紀還不及他一半的“年輕人”。
“陛下。”穿著主教袍服的辛瑪古深深行禮,抬頭回應著他的目光。
凝視片刻,教宗陛下露出微笑,“八年過去,你看起來沒什麼變化。”
變化其實是存在且不可忽視的,但他最先看到的,還是他身上仍然不變的部分:他那銳利的目光——在彆人看來是頑固偏執,而他卻尤為欣賞的、對自我的堅定。
“陛下變得更蒼老了。”
辛瑪古卻是直言不諱,接著又說道:“在盧蒂亞的八年間,我總在想念陛下,今天終於又見到您了。”
久彆重逢,教宗陛下想對學生說的話其實有很多,隻是到了嘴邊,又有種無從開口的窘迫,因為諸多話題一聊起來就會變成無法實現的空談。
他不希望自己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仍是退讓。
末了,他便隻是微笑,讓學生開口。
而後者果然一開口就給他拋出了難題,“信使被截殺一事,陛下得到結果了嗎?”
“唉,辛瑪古……”教宗陛下歎息著念了聲他的名字,卻也頗有些懷念這種久違的感覺。
“‘結果’是有了,但未必是你想要的。”教宗隨手翻了翻自己麵前的卷宗,從裡麵找出一份,遞給辛瑪古。
辛瑪古接過,很快掃讀起來,眉頭跟著一皺。
“……森林裡的木精靈誤殺信使?”
教宗陛下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這是護教騎士團初步調查的結果,我認可了。讓他們到此為止,彆再折磨那些可憐的長耳朵了。”
辛瑪古放下卷宗,看向教宗,依然緊皺著眉:“您的縱容隻會滋生他們的狂妄。”
老人也看著他,目光平靜,“那你希望我親自去調查嗎,辛瑪古?”
“……”
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但假手於人,就隻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了。
“我可以為您去調查,陛下。”辛瑪古說道。
“——彆忘記你的身份,你早已離開教廷,現在是帝國的大祭司了。”
教宗陛下搖了搖頭,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說,“還是說說你的事情吧。辛瑪古,在盧蒂亞這八年,你感覺怎麼樣?”
沉默了片刻,對教宗的妥協辛瑪古也隻能無聲歎息,隨即開始講述自己擔任大祭司這些年遇到的各種困難和阻力。
大祭司一職,最初是教會在德蘭帝國朝堂上的代表,鼎盛時期甚至能夠左右皇帝在禦前會議上的決定,而在幾百年後的當下,依然擁有一些乾預帝國事務的權力。
但也隻是一些表麵上的權力而已。
教宗大多數時間都隻是聽著,偶爾開口,說的也都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帝國已然腐朽。我做的再多,無非隻是在一艘即將沉沒的帆船上進行無用的修補,甚至修補本身都是在加速這艘船的沉沒……我仍然記得八年前陛下送我離開時的話,‘去真正適合你發揮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我偶爾也會想,這一切是否真的還有意義。”
“但你不會停下來,不是嗎?你知道你真正在拯救的是什麼。辛瑪古,你所做的一切,神明都看在眼裡。”
“神明不應該隻是沉默地注視!”
“……辛瑪古,你過火了。神明隻是順手創造了這個世界,並沒有照顧我們的義務。”
即便塔頂的小房間裡沒有旁人,在話題變得更加敏感之前,教宗陛下還是開口將談論的中心轉移到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上。
“我快死了,辛瑪古。”
“……”
“這麼久沒回來,就在萊綏爾多待幾天吧。”教宗微笑著看向自己的學生,“在你離開之前,記得再來見我最後一麵。”
辛瑪古的目光穿過教宗、拉斐爾之代表、德蘭帝國首席主教以及萊綏爾聖城之元首等諸多頭銜,終於隻是落在眼前這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本人身上。
“是……陛下。”
隨後,塞吉阿斯六世拉著學生,聊起了一些不太重要但比較輕鬆的瑣事。
或許是因為闊彆已久,教宗陛下談興頗足,連帶著精神都提振了不少。
他談起十幾年前巡遊南方時兩人的初次見麵,彼時辛瑪古還是一名普通的教堂神父,又談起五年前受皇帝邀請前往盧蒂亞、卻沒能見到因故外出的學生的遺憾,最後還聊起了最近來到聖都、幾百年來的第一個男性準聖女,以及他所預言的那場流星雨……
但老人的精力終究是有限的。
在露出萎靡與虛弱前,教宗主動止住話頭,隻是握著學生的手,用平靜溫和的目光凝望著他。
辛瑪古明白,今天的這次會談該結束了。
“離開之前,我還會再來覲見陛下。”
教宗露出笑容,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從教宗塔上下來,穿過大教堂和各個小聖堂,直到走出宗座宮,辛瑪古才停下腳步,回頭仰望著身後的整棟建築。
已經矗立數百年之久的宮殿高大雄偉,散發著神聖光明的腐朽氣息。
他曾在這裡生活數年,是最受教宗器重的聖拉斐爾聖堂的首席修士,雖然因為太過年輕而無法躋身樞機之列,但那幾年,教宗特授於他的權力與普通樞機也沒什麼區彆了。
可即便如此,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改變。
讓教會積極參與大陸事務,從貴族王公層麵自上而下地改造他們的思想,推進變革,繼而造福整個大陸的平民……他曾在教宗陛下麵前侃侃而談的那些創想,全都落了空。
教宗塞吉阿斯六世確實欣賞他的銳氣與才華,內心中也期待著他能為漸趨陳腐的教會帶來一場變革,但教廷從來不是隻靠他一個人就能運轉的,阻力無處不在。
——如今組成教廷的,早已不是那些最虔誠最刻苦的修行者們了。
教廷樞機都是從大陸各教區提拔上來的主教,而能成為主教的,絕大多數都是貴族出身:他們不一定虔誠,但其背後家族對教會的捐獻,一定多到讓人難以拒絕。
要讓這些人支持他的變革,削減自身財富,去救濟平民,無異於癡人說夢。
雖然成為帝國大祭司,他在明麵上得到了更多的權力,但辛瑪古自己明白:他是以失敗者的姿態被趕出教廷的。
“大祭司。”等候在宗座宮外的隨從此時迎了上來。
辛瑪古收回目光,“走吧。”
而隨從的視線忽然投向了聖都廣場的另一側,辛瑪古也順著望去,一群人抬著個人過來了。
那邊是聖女宮,來的人隻能是聖女。
辛瑪古忽然想起教宗剛才提了一句,那位男性的準聖女有些意思,他說不定會感興趣,而他也確實如此,便停下來等了一會兒。
而遠遠看到等在宗座宮外的中年男人,聖女則是一臉晦氣,哪怕被抬到他麵前也沒有一點要隱藏的意思,更不打算停下來。
辛瑪古在此時主動開口。
“準聖女殿下,我想跟你談談。”
“……”
餘光瞥見聖女投來的視線,埃裡克眼角抽了抽。
什麼情況,辛瑪古怎麼一來就找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