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眼看了看湛藍天空中已經升到最高處的太陽,萊斯利低下腦袋,抬手按住眼皮揉了兩下。沒走幾步,他又用另一隻手掌抵住側額,緩慢而用力地擠壓了數次,以求消除宿醉所帶來的昏沉與頭痛,隻是效果始終不如預期。
一定是因為他的手太硬了,萊斯利想,低頭看著已經磨出老繭的手掌,無意識地抓了抓,回味著在想象中都已經變得模糊的某種柔軟慰藉。
萊斯利吞咽了一下。才從城主府出來沒多久,他就感覺自己已經被曬得口乾舌燥。
頂著太陽往前又走了一段,前麵有人注意到他,停在路邊,微彎身子等候著。
“這不是萊斯利侍衛長嗎,好幾天沒見著您啦。”
萊斯利沒說話,抬手在那人肩上拍了一下,就算打過招呼。
隻是這一下沒控製好力道,給那人拍得哎呦一聲,身體前傾,一副要倒的樣子,萊斯利一把拉住,緊接著卻又覺得手腕無力,有種提不起勁的感覺。
他這兩天果然喝得太多了。
前天在那個小鎮的慶祝宴會上,他就喝了個大醉,第二天中午才醒,回到城裡已經是下午了。而伯爵又給他們這些侍衛放了兩天假,到晚上,他又被幾個侍衛拉去喝到了深夜,剛才少爺派來找他的女仆差點沒喊醒他。
萊斯利都有些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這樣放縱是什麼時候了……十多年前還在外麵當冒險者和雇傭兵的時候?
“嘶……哎呦,萊斯利隊長,您再多用一絲力,我就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
路上那人還在聒噪,萊斯利腦袋疼,實在沒精神搭理他,拍了拍腰間彆著的袋子,表示自己還有事情,邁步就走了。
他也沒誆他,要不是真的有事,他也不會在這種宿醉未醒的狀態下出門。
隔著布袋,萊斯利摸了摸裡麵的東西,手感生硬,是他這輩子活到頭也用不上的玩意兒。
【“嗯?你怎麼這副樣子,昨晚又去喝酒了嗎……這樣,早知道我就遲點再找你了……沒事,叔叔放你們的假,就是讓你們放鬆的……我也沒什麼事,之前在地下礦場找到的一些戰利品,我留著也沒用,你拿去處理了吧,賣掉的錢你跟大家一起分了。”】
也就是從地下礦場裡發現的武器裝備之類的戰利品。
破銅爛鐵少爺當然不會撿,他帶回來的都是還能用的裝備,而其中又有一些他們這些侍衛用得上的,送到軍械庫去了,他現在拿去處理的,是幾根誰也用不上的法杖。
而其中甚至還有一根是魔法裝備,起碼能賣個十幾金幣!
自己果然沒看錯人,萊斯利感慨,跟少爺出去這一趟,賺到的金幣都抵得上他好幾年的薪酬了,沒想到回來之後居然還能有額外收入。
他這輩子都跟定少爺了,萊斯利在心底發誓,無論少爺是打算留在這裡當他的領主老爺,還是要去當那什麼聖女繼承人。
看到前麵路邊停了輛拉人的馬車,萊斯利揉了揉太陽穴,加快腳步,直接掀簾子坐了上去。
雖然是少爺的意思,他也不敢隨便用城主府的馬車去賺外快,至於路上跑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去哪……哎呦,萊斯利侍衛長!您這是要去哪裡?”隨意回頭的車夫態度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
“去那個什麼……什麼……”酒精還在發揮作用,萊斯利抬著手懸停半天,也沒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地叫什麼,隻好又一掀簾子,探頭看了眼遠處,“那個塔!去那座塔那裡!”
“那座塔……”車夫望過去,“蠟燭院子?”
“什麼‘蠟燭院子’?”萊斯利愣了一下,但也隨著他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想起那座高聳的法師塔真正所代表的名字,“那叫燭照之庭!”
“哎,都差不多。”車夫笑笑,“您坐好,我們出發了。”
馬蹄聲響,馬車在搖晃中啟動,萊斯利扶著車廂,又透過車窗將視線投向那座直指天空的高塔。
雖然不懂魔法,但要去哪裡出手法師的武器,他還是一清二楚的——當然是施法者協會了。
過去還要一點時間,萊斯利取下腰間的布袋,掏出其中一根鬼裡鬼氣的法杖看了看。
少爺說,這些都是死靈法師用的法杖,正經地方不一定願意收,就算收估計也會大幅壓價。
萊斯利在心裡打定主意,其他幾根爛木頭壓壓價也就算了,那根魔法裝備級彆的法杖要是沒個二十金幣,他是絕對不會出手的。
大不了下次放假的時候,他再出城去找找不正經的地方,好貨不愁賣。
馬車在街道上行駛了一會兒,沒有魔法的輔助,車廂搖搖晃晃,本就宿醉未醒的萊斯利低頭又抬頭,不知道睡過去幾次。
從又一個激靈中醒過來,看著車窗外已經要探出腦袋才能看到頂端的高塔,萊斯利知道要到目的地了,連忙在臉上用力搓了一把,強提精神。
噠、噠、噠。
馬蹄聲緩,車跟著停下,車夫回頭,“到了,萊斯利侍衛長。”
萊斯利跳下馬車,沒忘記交待一句,“你在這裡等著。”
“好嘞。”
站在高塔底下,看著大門上方懸掛的菱形黑色石板,以及其中被各種看不懂的紋飾所包圍的蠟燭,萊斯利心想難怪車夫會把這裡叫做“蠟燭院子”。
燭照之庭,大陸上最主要的施法者管理機構,俗稱法師協會,它既為施法者提供指引和服務,又在施法者內部訂立規章製度,明確施法者的責任義務,規定允許使用的法術的範圍。
萊斯利與魔法無緣,不過以前在外冒險時,從法師隊友那裡聽說過這個機構的起源。
據說魔法技藝最初是月精靈的私有物,其他種族無從學習。而人類接觸魔法,則從傳說中的法師先祖奧斯誤闖入月精靈的領地開始,因其具有魔法天賦,被精靈們留下傳授魔法技藝。
而高貴的精靈並不允許人類見到她們的麵容,隻在一個幽暗的庭院廢墟中點亮一支微弱燭火,以不顯露麵容的方式教授法術。
傳說的真假無從考證,“燭照之庭”則作為施法者協會的名字流傳了下來——這被後來的法師們引申為魔法的世界幽暗無邊,需要施法者協會如燭火般照亮著前進。
“真的假的怎樣都好,隻要能收了我這些法杖,就是好地方……”
萊斯利在門口頓了頓,摸了一下腰間的布袋,才跨步走進法師協會的大廳。
“沒人嗎,怎麼這麼冷清?”
出乎意料的是,午間的法師協會幾乎見不到半道身影——以往他路過的時候,總是能見到裹著長袍的人在這裡進進出出,哪怕是深夜。
萊斯利左張右望,往裡麵走去。
他不是第一次過來,大致記得這邊的結構,地麵大廳是接待普通法師和一般人的地方,地下是實驗室,沿著高塔往上都是藏書的地方,高塔頂端是觀星台,聽說是資曆最高的法師的專屬空間。
一直走到接待的前台,他才發現裡麵蹲著個人,正埋頭翻著堆了一地的書,嘴裡念叨著什麼。
“235年的觀星記錄也沒有嗎……不對,不是這裡的……諾斯利亞,對,諾斯利亞……”
萊斯利咳了一聲,裡麵的法師無動於衷,似乎沒聽見。
他隻好敲了敲桌子,開口招呼,這裡是歐瑞城中少數幾個他沒得耍威風的地方,得按人家的規矩來。
地上的法師終於聽見了,抬起頭來,一臉被打擾的厭煩,“乾嘛?”
萊斯利也懶得計較他的態度,將法杖一股腦地倒在台上,“我這裡有幾根法杖,你們收不收?”
“不收。”那法師掃了一眼便低下頭,繼續翻書,忽然又猛地抬起視線,盯著其中一根法杖看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
“哎呦……”
大概是蹲得太久了,他起身後扶著腦袋搖晃幾下,往後退了兩步才將將站住,看得萊斯利心裡直搖頭。
什麼弱雞法師……
“你這是哪兒來的?”
法師拿著那根魔法裝備級彆的法杖檢查了一會兒,抬頭問他。
“戰利品。”萊斯利說道,“我家少爺從一個死靈法師手裡繳獲的。”
“果然……”那個法師低聲念叨了一句,又問道:“那個死靈法師呢?”
萊斯利一愣,“燒了。”
“燒了?”法師瞪眼。
“死了不就燒了。”萊斯利說道,“感情瓦萊鎮那邊的動靜,你們這些法師是一點也不知道?”
“什麼事情?”法師問。
“不死者啊,從礦場裡跑出來了。”
“噢,是這件事,聽說了一點,不重要。”
居然說不重要……
萊斯利眼一翻,也懶得多說,指了指法杖,“就是這個死靈法師乾的,兩百多年前的老妖怪了。”
“兩百多年前……難怪是這種形式。”
法師摸了摸法杖上的紋路,過了會兒回過神來,“這是死靈法師用的東西,按協會規定,在帝國境內是不允許流通的。這根法杖我沒收了。”
“……沒收?”
歐瑞城近衛隊長兼城主府侍衛長萊斯利,第一次從彆人口中聽到這個詞,感覺無比陌生。
“就是你可以走了的意思。”法師擺手道。
哐當!
萊斯利將自己的武器砸到台上,跟著拍上胸口城主府的徽章,“你要不要連這個也一起沒收了?”
“這是……”
那法師這才注意到他的身份,“基明諾家族的徽章……你是城主府的人?”
萊斯利哼了一聲,將腦袋湊過去,“這些法杖是我家少爺拿命換來的戰利品,你們想要,那就用金幣來換。如果你說沒收,我也可以教教你,什麼才叫真正的‘沒收’,彆忘了你們在誰的地盤上。”
法師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我隻是懷疑這些法杖來路不正而已。好吧,既然你是城主府的人,那我相信你所說的。這些法杖在帝國境內沒什麼實用價值,不過曆史足夠悠久,倒是可以拿來研究,但也就此而已了。”
萊斯利皺眉不已,“你說這些我聽得懂嗎?”
“好吧。”法師歎氣,“我的意思是你想賣個高價是不可能了。這些法杖……嗯……最多值二十個金幣。”
“‘至高之神’?”
“恰倫!”
二十個恰倫金幣,已經達到他的預期了。
萊斯利心底鬆了口氣,麵上則皺眉,“太低了,再加點,二十五個金幣。”
“不可能。”法師立即搖頭,“我說實話吧,有價值的其實就隻有這根法杖而已。”
“那就二十一個金幣,全都給你。”
“……”
法師瞧了他一會兒,歎了口氣,低頭打開櫃子,開始數起金幣。
“二十一個金幣,拿好了。”
接過金幣又數了一遍,確認是二十一枚,萊斯利喜笑顏開,連帶著對這位臭臉的前台法師的印象都改觀了不少。
“說起來,你們這邊今天怎麼見不到人,就你一個?”
“還不是因為前天晚上那場流星雨,都去研究不知道丟下多少年的星相學了。塔頂的觀星台都快被擠塌了。”
法師一邊收起法杖,一邊說著,“還有人去野外尋找流星落下的痕跡去了……哎,都說看見流星是好事,可天上一下子掉下來這麼多流星,總讓人心裡毛毛的……真理之神在上,請給我一點提示吧,至少告訴我從哪本書裡能找到類似的記錄……”
想起那場震撼人心的流星雨,萊斯利也有些恍惚。
那是他頭一回見到流星,帶給他的衝擊不亞於那天在廣場上看到的神跡降臨。
而昨晚喝酒時有人說,流星雨落下的時候,他看見山上的少爺張開雙臂,像是在迎接著群星的墜落。
難道那場流星雨也跟少爺有關?
萊斯利再回過神時,前台的法師已經坐回地上,沒再管他,繼續啃那些星相學的古籍了。
他也沒繼續待下去,轉身離開法師協會。
盛夏漸近,正午的陽光剝離了顏色,白且熾烈,直烤大地,散發著無形而扭曲的炙熱。從門口到馬車的十幾步距離,萊斯利都覺得遙遠。
得趕緊回去了,他想,先跟少爺報告一聲,然後再去睡上一覺,不然真挺不住了。
嘩啦——
剛走到太陽底下,萊斯利忽然聽見一聲羽翼拍打的聲音,緊接著,一抹陰影從他身上迅速掠過。
他抬起頭。
一對巨大的白色羽翼,展開在湛藍的天空之下,滑翔著向前飄去。
“那是……”
翼人。
聖潔的白色羽翼,是教會信使。
“這個方向……”
萊斯利垂下視線看了看,翼人信使不是飛往修道院的,不如說,他似乎是從修道院那邊飛過來的。
這是要飛往彆的城市嗎?
萊斯利停在馬車旁,目光隨著天空中的羽翼逐漸飄遠,某一刻忽然一凝。
他並不是要離開。他在下降。
他下降的那個方向和位置……
是城主府。
“快!”萊斯利跳上馬車,“去城主府,快!”
“誒,好!”
隨著侍衛長的不斷催促,馬車在城裡疾馳起來,隻是跑得再快也比不上已經開始下落的羽翼。
還沒回到城主府,萊斯利就看到已經送完信的教會信使又從那個方向飛了過來。
等他飛奔進城主府的莊園,想也沒想,直接就往少爺房間那邊跑過去了。
“哈……哈……”
在門外喘了會兒氣,平複下來,他才讓門口盯著自己看了半天的女仆通知裡麵的人。
“少爺,萊斯利侍衛長過來了。”
“進來吧。”
女仆開門。
埃裡克合上桌上的筆記,看向門口的侍衛長,他早就聽到外麵狗喘一樣的呼吸聲了,也不知道萊斯利有什麼急事。
“這麼快就回來了。”埃裡克問,“那些東西賣掉了嗎?”
“啊?賣掉了。”萊斯利走進房間,掏出剛拿到的金幣,又都推到少爺麵前,“賣了二十一個恰倫,都在這裡了。”
埃裡克還不至於忘記自己一個多小時前說過的話,隨手又推了回去,“你跟他們分了吧。”
“謝謝少爺,我替兄弟們收下了。”
萊斯利收起金幣,抬頭的時候迅速在書桌上掃了一圈,這邊跟他之前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並沒有多出什麼。
難道教會的信使不是來找少爺的?
“少爺,我剛才好像看到教會的信使飛過來了。”
“教會信使?”
埃裡克倏地抬起視線,扭頭看了幾眼窗外的天空和庭院,又看向他,“你沒看錯?”
“我沒……”
萊斯利剛想肯定,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他真沒看錯嗎?不會是酒勁還沒過去,又被太陽一曬,犯暈了吧?
喝酒真誤事啊……萊斯利感覺腦袋又疼起來了。
“我應該沒看錯……”
他正仔細回憶著剛才路上看到的情景,心想自己應該不至於看錯兩次,門外的女仆又一次開口。
“少爺,阿萊娜修女長和索菲修女過來了。”
“請進。”
埃裡克站起身,同時看了眼萊斯利,“你確實沒看錯。”
房門打開,兩名修女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埃裡克先生。”
見侍衛長也在房間裡,阿萊娜沒在意,雙手捧著一封信函,視線一碰到埃裡克的雙眼就垂下了。
“聖女來信,請您即刻出發,前往聖都。”
終於來了,埃裡克精神一振。
可是……
“即刻?”
“是。”阿萊娜應了一聲,將手上的信又往他那邊送了送,示意他自己看,“聖女請埃裡克先生以及基明諾家可以做主的人一起前往聖都,有要事商談。”
埃裡克接過信函,修女長的聲音也頓了頓。
“聖女說……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