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脅加嚇唬,通過煉金協會處理掉那些瘟疫毒素,埃裡克回到馬車上,帶著小修女索菲在歐瑞城裡真正地轉了一圈。
遠來是客,而這位聖女使者也真夠倒黴的,第一天就遇到他這個意外,攪亂了既定的安排,然後又被帶到瓦萊小鎮那個更偏僻的地方提心吊膽大半個星期,埃裡克估計她對自己動心八成是有那什麼吊橋效應的影響。
“埃裡克先生有去過彆的地方嗎?”
看著馬車外緩緩倒退的街景,索菲很是愜意,她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放鬆了。
“彆的地方嗎,我至今都沒出過伯爵領。”埃裡克說道,“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丹特郡西南角的某個小鎮,代替我叔叔去巡視。”
“是嗎?但我感覺埃裡克先生好像對哪裡都知道一點,像是自己去過一樣。”
他確實哪裡都去過,在上輩子。
“都是書上看來的。”
“這樣呀……”索菲十指交叉,反撐在身前,小小地伸了個懶腰。
見她不自覺露出一絲疲態,埃裡克說道:“我們回去吧。”
“唔……好吧。”小修女看起來還有些意猶未儘,不過還是點頭了。
馬車在街道上轉了個彎,也沒回城主府,直接駛向南門,出城後便全速往瓦萊小鎮趕去。
回城一趟再出城,時間已經到下午了,斜陽將天空染上溫暖的黃色,淡雲如絲,晴朗持續了一整天,也會延續到這個夜晚。
回到瓦萊小鎮,時至黃昏,埃裡克發現這邊的宴會似乎已經開始了。
從小鎮中心那片廣場,到北麵高坡他們營地所在位置的那條路上,沿途都經過裝飾,用初夏時常見的花朵紮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花環,很是漂亮。而廣場這邊擺滿了餐桌,看樣子就是從村民各自家裡搬出來的,上麵堆放著各種豐盛的食物,酒水自然也不會少。村民們端著托著各種食物穿梭其間,每個人似乎都很忙碌。
“看樣子是一場盛宴呢。”
馬車剛停下,埃裡克就看到一個小孩高喊著什麼,一路蹦跳地跑遠了。
埃裡克和索菲下車,走近點看,才發現那些餐桌上的美食都還沒動過。一些村民看到他們就歡呼著露出笑容,熱情地打著招呼,見埃裡克抬手回應,一個膽大的村民喊道:“就等你了,貴族少爺,宴會馬上開始了!”
原來是在等他。
埃裡克加快腳步,發現營地下方一點的位置還特意搭起了個台子,估計也是為他準備的。
“修女長!”跟埃裡克一起走過來,路上各種目光盯得索菲早就不好意思了,一看到阿萊娜就趕緊跑了過去。
“少爺,你可算回來了。”
另一邊,萊斯利也迎了上來,“你都不知道光看著不能動手有多難熬。這些鄉巴佬非要等你回來才肯開宴,難道少爺會在意這種小事嗎,肯定要先吃喝起來才會熱鬨啊。”
“會哦。”
“呃……”
埃裡克笑了笑,“既然等不及了,那就開宴吧。”
侍衛長從旁邊的餐桌上拿起酒杯遞給他,指向不遠處的高台,“他們還等著少爺說點什麼呢。”
果然是給他準備的。埃裡克接過酒杯,走上木頭搭起的高台,回望著底下逐漸彙聚過來的各種視線。
之前都沒注意,這個小鎮上的居民可真多啊。
如果……
沒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他大概一輩子都會留在這片土地上,等叔叔老去或者不想乾了,按部就班地接任,成為下一任領主,眼前的這些人都會成為他的屬民。
這些村民大概也是這樣想的,雖然此時洋溢的熱情主要出於感激,但很難說其中不包含任何對於未來領主的討好。
年少的領主憑著劍與勇氣,從邪惡死靈法師與不死者的威脅中拯救自己的屬民,這或許會成為瓦萊小鎮居民未來一百年內都不會失傳的談資。
埃裡克也喜歡這樣的傳說。
隻可惜他已經看見命運的軌跡,不存在這樣的如果。
這裡是帝國西境,當魔族南下,北境的戰火雖然一時燒不到這邊,但也勢必會對所有人的生活產生影響。
埃裡克忽然意識到,自己甚至無法斷言那場戰爭最後的結果——基於長線運營需要,《荊棘魂冠》裡關於人魔戰爭的主線進程幾乎是停滯的,一個大版本才推進一點,他在來到這個世界前能看到的隻有自己和妹妹的結局。
北方的戰爭究竟會不會打到這邊,撕裂這座小鎮的寧靜,真的很難說。
而他除了拯救艾琳、扭轉自己的命運,還能讓這個世界改變多少呢……
“——喲,英雄!”
附近一個臉紅通通的中年人,忽然舉著手裡的杯子喊了一聲,“你來得可真夠晚的,大家都快等不及了……嗝!”
埃裡克回過神,看見旁邊一個中年婦人正用胳膊使勁撞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隻是目光轉到高台這邊時又無縫切換成笑容。
“小領主,小伯爵,英雄,你救了我們的小鎮,快說點什麼吧。宴會已經準備好了,大家都在期待著呢!”
她說的沒錯,無論隻是等著開席,還是發自內心地感激,所有人都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說點什麼。
“……”
埃裡克忽然笑了一下。
對了,他是英雄。
就算阻止不了未來的戰爭,至少現在,他已經成功拯救了這個小鎮上的居民,還救下了兩位聖女的使者。
他已經在改變這個世界了。
沒錯,他就是英雄!
拯救世界這種事哪能一蹴而就?就讓未來的事情留給未來,現在的他,要享受當下屬於英雄的勝利。
“耶拉在上——”
埃裡克舉起酒杯,掃視底下所有的村民,回應著每一道目光。
“感恩神明讓我降生於此,更感謝這片土地上還有你們這些勇敢、勤勞的村民,災難並未擊垮你我,活著就是一種勝利。生命不息,享受吧,慶祝吧,狂歡吧,這是屬於我們的勝利!”
映著落日的餘暉,年輕的英雄將酒杯高高舉起,回應他的,是熱烈而漫長的歡呼。
“噢——噢——”
慶祝勝利的盛宴,也就此開始。
“少爺真的長大了……”
萊斯利噸噸噸灌下一大杯小麥酒,痛哭流涕,“你知道我在城主府乾了幾十年,少爺還在地上爬的時候我就看著他了。他現在真的長大了,越來越有當年老伯爵的風采了……嗝!”
“你乾了幾十年?你今年也才四十吧,而且你不是七八年前老奎特退休的時候才來的嗎?”被他眼淚鼻涕糊了一肩膀的侍衛一邊躲一邊說道。
“……嗯?我記錯了嗎?”
“你醉得太快了吧!……啊,少爺。”
埃裡克拿著杯小麥酒從人群裡過來,跟這些城主府的侍衛們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半杯。
“大家今天晚上就儘情放鬆吧,明天醒了之後,我們再回城裡。”
“是,少爺!”侍衛們都很高興。
“少爺,再喝一杯吧……噢噢,少爺喝得真豪爽!再來一杯!”
“不了。”埃裡克抹了下嘴,“等下還有事呢,不能喝太多。”
“現在還能有什麼事?”
埃裡克隻是笑了笑,沒有多說,又去彆處了。
他沒試過自己的酒量,不過應該不會太差,跟侍衛跟村民喝上幾杯沒什麼問題,喝多就要誤事了。
“阿萊娜修女長,索菲小姐。”
兩個修女坐在一張長桌旁,麵前擺滿美食,但坐在這邊的隻有她們,偶爾有村民過來跟她們打招呼,也不敢坐下。
“埃裡克先生。”修女長對他點了下頭。
他之前經過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兩人麵前的杯子雖然倒了酒,但一直都是滿著的。
“你們不能喝酒嗎?”埃裡克在對麵坐下,路過的中年村婦看到他的杯子空了,過來給他滿上,並送上笑容。
“可以飲酒,不可醉酒。”阿萊娜說道,“不過我和索菲酒量都不太好,今天就不能陪埃裡克先生儘興了。”
埃裡克也不在意,表示沒關係。
“嗯……說起來,有什麼可以解酒的神術嗎?”
阿萊娜想了一下,說道:“有倒是有,隻是過程會不太舒服。”
“是嗎,不舒服也好過醉酒吧。”埃裡克有些興趣,“可以為我展示一下嗎?”
修女長點頭,隨後右手握拳,隨著口中默念漸漸發出光來。
“對著腹部來一拳,就能借助神術的力量將喝下去的酒都吐出來了。”
“……沒開玩笑?”埃裡克又看了眼她的杯子,確認她沒有喝醉。
“不是玩笑。”阿萊娜看了看他,“所以說過程不太舒服,不過效果很好。”
“……我了解了。”
感情是物理醒酒。
彆說學了,埃裡克連剛才說的想了解一下的話都想撤回。
“其實我可以稍微喝一點……”索菲捧著杯子小聲說道。
“索菲。”阿萊娜立即看了她一眼,有些無奈。
“隻是一小口應該不至於醉倒吧。”埃裡克拿起酒杯,等修女長在兩道目光注視下無可奈何地點了頭,才伸到索菲麵前,跟她輕碰一下。
索菲果然也隻抿了一小口,但已經心滿意足了,“謝謝,埃裡克先生……”
“是我要感謝索菲小姐賞臉才對。”
埃裡克也沒喝多少,放下酒杯,就在她們這邊坐下,拿起一塊冒著熱氣的巨大羊腿撕咬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索菲感覺兩邊的臉頰都有些發燙,她捧著自己的臉,輕輕揉搓,目光則全集中在對麵的埃裡克身上。
“天啊,吃得真豪邁……”
一點都不像是個貴族。
埃裡克也沒能在這邊停留太長時間,因為停下的時候總有人要跟他喝酒,而坐著不好拒絕。
他在宴會上穿梭,視線穿過滿溢的小麥酒看夕陽完全落下,透過一飲而儘的空杯看夜幕升起,再撒下星光點點,還是在難以抵擋的熱情裡喝下不少酒。
雖然說要縱情享受當下,但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也屬實沒必要,感覺吃喝得差不多了,埃裡克悄悄離開宴會,搖晃回高處的營地前,眺望著底下燈火通明的小鎮。
“真夠熱鬨的……”
“埃裡克先生,你沒事吧?”阿萊娜不知何時也回到了這邊,朝他走過來。
“阿萊娜修女長。”埃裡克如往常那樣跟她打了聲招呼,以表示自己並沒有喝到神誌不清的地步。
夜裡有些風,修女長走近看了看他,“需要我幫你醒醒酒嗎?”
“不用!”埃裡克立即往旁邊退了一步,胳膊也下意識護到了肚子上,“我還清醒著呢。”
阿萊娜一怔,啞然失笑。
“我說的是另外一種辦法……不用就算了。”
“還有彆的辦法?”埃裡克邁了一步回來。
“嗯,不過隻能在精神上讓人清醒一些,身體的狀態是無法改變的。”阿萊娜說道,又補充了一句,“所以沒有任何痛苦。”
埃裡克有些興趣,“那讓我試試吧。”
修女長又走近一點,抬手按在他眉心,另一隻手握住胸前的聖靈吊墜,默念著施展起了神術。
指尖有些涼……
埃裡克抬眼看著按在額頭的手指,直到她抽離,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的精神確實清醒了不少。
而他隨即就又發現,自己與身體的聯係似乎變淡了,有種他是他、身體是身體的怪異感。
“感覺怎麼樣?”阿萊娜問。
“清醒了不少。”埃裡克回答,“不過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這種神術原本是用於讓傷者減少痛苦的……等這種感覺逐漸消失,酒也就醒了。”修女長說道。
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埃裡克嘟囔了一句,“真是種危險的狀態。”
阿萊娜看了他一眼,“戰士似乎都很在意對自己身體的掌控。”
“因為生死拚殺的關頭,能絕對相信的隻有自己這副軀體。”
修女長點點頭,沒有多說,埃裡克則順著她的話問了一句,“阿萊娜修女長似乎經常與我們這種人接觸?”
“十幾年前在軍隊裡接觸得多,現在少了。”
她沒有多說的意思,埃裡克也就沒多問,目光又放到了底下的小鎮上。
燈火映夜,千人有千麵。這場盛宴已經持續幾個小時了,不過依然沒有要結束的跡象。熱鬨貫穿始終,吃的喝的聊的鬨的醉的裝醉的,各有各的忙碌。
從埃裡克有記憶時起,大小的宴會他不知道參加過多少次,隻是哪怕才幾個月前的成年禮,他也都已經沒多少印象了,唯獨今天的盛宴,他感覺自己會記住很久,因為參加宴會的都更像真實的人。
“真是個美妙又真實的世界……”
埃裡克無意識地感慨了一句,阿萊娜扭頭看他,剛想說些什麼,眼角忽然瞥見天空中似乎劃過一道流光。
流星?
她連忙望過去,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明滅一瞬,短暫得像是錯覺,阿萊娜就是這麼認為的——哪怕是真的,她也已經錯過了,這樣想還好受些。
因為少見,流星在蓋亞大陸上被人為地賦予了許多意義,比如商人覺得流星會帶來幸運,農民則會期許來年的豐收;
因為實在少見,即便是在教會中,流星也具有非凡的意義。
沒能正眼看見流星落下,阿萊娜多少有些遺憾,身旁的埃裡克卻忽然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要來了。”
“什麼……”
修女長話音未落,天空驟然明亮。
一枚巨大的流星倏地劃過,在夜空中留下一道亮眼的痕跡,而在消失之前又猛然泛光,幾乎將整片天空都照亮。
“流星……”
阿萊娜這下不但正眼看見了流星,還如此耀眼,滿心震撼,甚至忘了許願。
啪,身旁的人忽然輕拍手掌。
她望過去,卻見他合手之後又張開雙臂,像是在向她展示眼前的奇景,又似乎是要融入這片星空。
“阿萊娜修女長,敬請見證——這便是我對聖女的問候。”
……問候?
阿萊娜茫然之時,夜空又一次變得明亮,卻不再隻是短暫的一瞬。
一枚接著一枚,無數流星仿佛響應埃裡克的召喚,不斷劃過黑暗的夜空,織出萬千道細密的光。一抹流光轉瞬即逝,而無數光華追趕似的接連落下,將整片天空都徹底點亮。
“這是……”
修女長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星空,難以置信。
“流星雨……”
山下的小鎮,似乎整夜都不會停下的盛宴忽然凝滯,所有人都仰起了頭。
歐瑞城,城主府的莊園內,窗邊的伯爵也在此刻失去言語。
群星撒落,星輝照亮了大地。
修道院的庭院中,法師塔高聳的尖頂上,荒野中的獸人聚落裡,森林深處的精靈部族間,幽暗湖泊的水麵上,乃至羽翼劃過的天空之中,所有智慧生命都在星空對大地前所未有的長久凝望裡,震撼地忘卻了自身。
因為醒酒的神術,埃裡克此刻無比清醒,也無比輕鬆,因為他心中一塊懸浮已久的巨石,終於在最合適的時機落了地。
——丹特郡大流星雨,代表《荊棘魂冠》最後一次封測正式開啟的標誌性事件,終於讓他等來了。
前世,他和其他封測玩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降臨這個世界,開始拯救幾乎已經被不死者完全占據的瓦萊小鎮。
而現在,這場無數人共同見證的流星雨,將與他所謂的預言一起,為他神眷之人的身份,編織出無可辯駁的外衣。
在明日的太陽升到天頂之前,丹特郡這場流星雨就會傳到帝國任何角落有心之人的耳朵裡。
——這當然也包括遠在聖都的那位聖女。
一旁,修女長阿萊娜,此時正被另外一種震撼逐漸占據。
她終於想起,埃裡克所謂的問候是什麼了。
【聖女殿下,虔誠的信徒埃裡克·基明諾向您問候、並向耶拉祈願:願聖女常沐神光,神恩永在,所得賜福如星辰之璀璨。
神明亦將回應,撥動夜空,撒布群星,賜福無上之恩典。】
——在埃裡克托她寄與聖女的那份問候信裡,竟然就已預言了這場前所未有的流星雨!
星辰的墜落似乎會一直持續下去,阿萊娜的注意力卻已經很難再繼續維持在夜空上,扭頭看向埃裡克。
夜風獵獵,金發在風中狂舞。
他已經垂下雙臂,隻是仰頭望著千絲萬縷織出白夜的星空,卻也與其他人的震驚不同,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另一個疑問在阿萊娜心裡鑽了出來。
這到底是預言……還是神明對他許下願望的回應?
沒人可以回答她。
當最後一枚流星解體燃儘,在夜空中綻放出最後一抹絢麗的光亮,萬籟歸寂,黑夜又戴上了原有的麵紗。
“這邊事情已了,明天回城。”
埃裡克看向身旁的修女長,“阿萊娜修女長不妨在城主府多住幾天,順便等待消息——對於我取代艾琳這件事,我相信聖女很快會有新的看法。”
星空回歸寂靜的璀璨,阿萊娜最後一次直視他的雙眸,而後緩緩低下頭顱。
“是……埃裡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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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都使者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