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剛到暮春之年,她的獨子十多年前外出狩獵墜馬身亡。這麼些年來,王夫人一直吃齋念佛,很少外出。
對於王夫人的來訪,薛明珠並不覺得很意外。
十萬兩診金請大夫如同一塊石頭丟進水中,總要濺起幾絲水花,隻是沒想到第一朵水花居然會是禦史夫人。
她帶著薑梨親自到門前將王夫人恭迎進門。
穿著青蓮色褙子的王夫人端莊沉靜,談吐親和。
“貿然上門,實在有些唐突。”王夫人笑著道:“我今日過來隻是單純想想看看薛夫人,並沒有其他意思,還請夫人不要多想。”
作為禦史夫人,王夫人素來有禦史夫人的自覺,能夠提前亮明來意,也省的彆人猜測。
薛明珠親自為她斟了一盞茶,“夫人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多想?”
王夫人見她眉眼間雖略有些憔悴,但舉止從容有度,該有的禮儀分寸絲毫不差,又看到她旁邊的薑梨亦是平靜柔和,心裡便越發敬重幾分。
要知道當初她經曆這種事的時候,可是日日夜夜以淚洗麵,渾渾噩噩都不知所以然了。
“聽說夫人花十萬重金請大夫為小公子治腿,不知是否真有此事?”王夫人問道。
“確有此事。”薛明珠歎了口氣,“我兒墜馬,頭和腿都受了傷,幸好得遇良醫撿得一條性命,如今腿傷未愈,實在讓人揪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尋覓良醫。”
花廳裡的沉香嫋嫋升騰,王夫人望著薛明珠鬢角新添的幾絲白發,恍惚間與十年前的自己重疊。
那時她也是這般憂心如焚,隻不過她除了哭似乎什麼都沒有做,隻是守在塌邊眼睜睜看著兒子的呼吸一點點消散。
若是她當年也如薛夫人這般,說不定自己兒子也能入薑小公子一般,還能承歡膝下。
她覺得眼睛有些辛辣,語氣也特彆真誠:“我特彆你能體會你的心情,隻是不知孩子是怎麼墜馬的?”
薑梨端著茶的手一頓,看向母親。
薛明珠撫了撫胸口:“在賽馬場上,那馬不知如何突然發起了狂,將我兒拋了下來。真是飛來橫禍,現在想起來都讓我後怕不已。”
她刻意隱瞞了薑瑾辰墜馬的內幕。
若是王夫人得知辰兒是被薑衡外室子害得墜馬,回去後定然會告訴禦史大人,禦史大人要是參薑衡一本自然大快人心,但她的計劃有可能便會被打斷。
這個時候,還不到將辰兒墜馬真相說出去的時候。
薑梨心裡鬆了口氣,她就知道,阿娘和她必定會想到一處。
“隻要是當娘的,遇到這樣的事誰不害怕呢!”王夫人道:“實不相瞞,我今日見了薛夫人,才知道當年我錯在了哪裡,若是我當時有薛夫人一半果敢,也許我兒便不會早逝。“
“我兒從馬上摔下來昏迷不醒,藥石無醫,有大夫提議請田禦醫施回魂針救治,但我一聽回魂針風險極大,便一口回絕了。”
“兒子走後,我無時無刻不活在悔恨中,想著若是當初同意讓田禦醫為他施針,也許他便不會丟了性命。”
王夫人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一臉悔恨“看著你為孩子奔波,我既羨慕又”
她頓住話語,目光落在薑梨為母親添茶的手上,“後悔,後悔自己當初為何沒有拚儘全力。”
薛明珠看她的樣子,亦是唏噓:“夫人莫要如此,世事無常,有些事本就非人力可及。”她的聲音帶著撫慰,卻讓王夫人紅了眼眶。
王夫人突然笑了,笑容裡滿是苦澀,“我至今記得那日的馬蹄聲,記得他臨走前回頭喚我‘母親’。若當時我阻攔他,若我能親自陪他去”
可如今,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了。
薑梨默默望著王夫人,心裡十分理解這份悔恨對人的折磨。
前世她亦是如此,後悔沒能攔住阿娘,沒有請田大夫治好瑾辰,幸好老天讓她重來一遍,得以彌補當初的悔恨。
王夫人喃喃道,“我羨慕你的果決,又嫉妒這份幸運。若時光能重來”
她沒有說完,突然朝著薛明珠悵然的笑笑:“難得我與你投緣,日後若是可以,你可與我多走動走動,讓我也能多見見孩子們,緩解膝下空虛的寂寞。”
窗外的花瓣輕輕飄落,是世間萬物屈服於命運的無奈。薛明珠和善的答了聲:“好!”
“夫人放心,日後若有空,我定帶著孩子們多來叨擾。”
王夫人起身告辭時,日影已西斜。
薛明珠和薑梨站在門前目送那抹青蓮色身影穿過長長的街巷。
牆外長街儘頭,緋色官袍的薑衡正下值走出官署。
門外已有幾位同僚駐足寒暄,他心裡煩悶本欲繞道而行,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呼喚。
“薑大人留步!“禮部孫侍郎快步追來,因他人矮腿短身體偏胖,到薑衡麵前時帶著些微喘息:“聽聞貴府要出售十六間店鋪,籌十萬兩銀子請名醫為公子治腿?“
薑衡身形微滯。
出售十六間鋪麵籌十萬兩銀子為辰兒請靳大夫,這樣大的事,自己怎麼不知道?
他望著孫侍郎那張笑的意味深長的胖臉,淡然笑著否決:“犬子墜馬受傷,內人難免急切些。但卻絕沒有要賣鋪子籌十萬兩銀子請大夫的意思,隻不知這樣的消息孫大人從何處聽來?“
“我也覺得不可信。“孫侍郎搖著頭捋了捋花白胡須,“畢竟十萬兩請大夫治腿實屬過了些,想來“
孫侍郎話未說完便被擠進來的一名小廝打斷,“老爺,老爺——”
孫侍郎立刻噤聲,裝作不在意的豎起耳朵。
薑衡朝孫侍郎抱歉的笑笑,走到空曠一些的地方,低聲叱責:“有什麼話好好說,這樣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
鬆煙穩了穩身形,壓低聲音道:“夫人要賣十六間鋪子湊十萬兩銀子請靳大夫,如今楊掌櫃已經帶著牙婆去看鋪子了。”
薑衡忽覺喉間發苦,正欲開口,卻見孫侍郎已踱至身側,壓低聲音道:“恕老夫多言,薑大人這樣大手筆若是被禦史台知道,又該有話說了。“
薑衡勉強壓下翻湧的心緒,朝孫侍郎拱拱手,沉著臉疾步走向候在宮門外的青帷馬車。
薛氏真是瘋了!
薑衡臉色鐵青,氣得渾身發顫。她這是要敗家的節奏啊!十萬兩銀子,她當真把承安伯府當金庫了嗎?
“回府!“薑衡黑著臉一把扯下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