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師進入臨時布置的法壇後,即閉目盤坐,雙手十指,不斷地在掐訣。這會兒,楊師已經了然越青山女娃洞天(楊師心裡是這樣稱呼的)周邊的情況,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
迷霧起,凶靈至……
隻見月色陡然晦暗,漫天水汽凝成冰晶簌簌墜落。方才蒸騰的西江水竟在瞬息凍結,一道裂紋自江心蔓延至山腳,所過之處生靈化為冰雕。
“凶靈……有凶靈……”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外圍修士頓時潰散逃命。
楊師這會兒停止了掐訣,正在通過意識感知,重重迷霧中的凶靈是為何物。
山上的老和尚此刻也仿佛入定一般垂目感知著個中情境,到底何物可讓人感到這般莫名的恐懼。
那些妖獸生靈,對於危險的感知,似乎是本能的,在身心為之顫抖的恐懼壓抑下,大部分妖獸生靈都已經暈厥了。隻有那些修行百年以上的妖獸生靈,畢竟都是“老怪物”了,還保持著見過大世麵的那樣子——在大自然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中曆經百年或以上,能活到現在,誰曾經沒有過瀕死的戰鬥遭遇呢。
然而,也許是他們太過於自信了,或者說,高估了自己的道行。他們很快就打心底恐慌了——在他們毫無感知的情況下,一道彪悍的身軀出現在了群蛇圍成的圈子中,距離女娃兒“墓堂”很近,目測大概兩丈的位置。
他們慶幸的是,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然後左右看了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的表示,就徑直往女娃兒“墓堂”走了過去。
一入“墓堂”,他就邁不動步子了,隻能佇立著。隻見他腰間令牌,閃過暗紅紋路,——這,不僅是西淵教紫霄宮身份標識,也是執行任務的標誌。他凝視山洞,喉間發出低笑:“果然……天命……也就是玩物……”
女娃兒冰冷的聲音也在此時斬釘截鐵地響徹周邊:“退出本主眠地內!否則,死……”
白羽並沒有聞聲退走,而是佇立在“墓堂”中,一邊開始催動濃霧,試圖將濃霧灌入“墓”洞中。——因為他已然修煉好了本命神通“霧身”,他可以在有濃霧覆蓋的任何位置現身,正好借助濃霧進入“墓”洞。然而,濃霧隻能淡淡地覆蓋到“墓堂”,並且很快就會消失——“墓室”中透出的亮光似乎可以消除濃霧。
同時也以上位者那不容置疑的自傲口吻說道:“孤,西淵教白羽,出身人族至高之天人族群,乃西淵教長老團成員,紫霄宮核心長老。今本受命巡洋於東南,見天象異常而來此地。這個小孩天生就是祭品,他不應該存活於世間,隻要他活著,就會有很多人沒有活路,所以他必須用於獻祭!”
“為了你們天人族群那個所謂崇高的目標需要犧牲無辜,你就可以成為‘那條惡龍’……”虛空之中傳來了一道不客氣的聲音,聲音來源無從分辨,語氣也是中立。隻是這話聽起來……顯然,是個疑問句……
“為了人族的美好未來而犧牲,生命才是最有價值的……”
白羽話音未落,隱匿者中的青衫修士在嚼著鬆子點評道:“這話沒毛病,冠冕堂皇,畢竟‘佛靠金裝’嘛,天人族群可是為人族撐起了一片朗朗青天!”
“不然呢?!就一千來人,憑什麼淩駕於貴族之上,稱為天人族群?憑國教西淵教的創始者嗎?”另一道聲音接口,似乎是在伸張正義道,“你得向那些鍍了金裝的一座空心雕像學學,即使不能實現你的任何願望,你也會虔誠膜拜……人家是被擁護而被稱呼的,大家是從骨子裡就認同……”
“你說到這,我就得打斷你了,我覺得……”隱匿者中的青衫修士邊嚼著鬆子,邊打斷道,“曹丕誠不我欺也——他有一句話很是實誠,原話是這樣的——‘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
濃霧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戲謔,卻是那“聽說白長老上月剛納了第七房妾室?我記得那姑娘是東域鮫人族的公主?你們天人族群不是號稱‘血脈純粹’麼?”
另一隱匿者接口笑道:“你怎不知?白長老這是謙遜,是在踐行‘不可脫離大眾’的祖訓——與異族通婚,方能彰顯我人族海納百川啊!”
白羽臉色鐵青,霧刃調轉方向劈向聲源,卻見兩道金光從虛空中炸開,生生將霧氣蒸成焦臭的黑煙。他心頭大震:這手法分明是……
“你又憑什麼決定他該被犧牲?”那道不客氣的聲音再次響起。
“犧牲?螻蟻配用這詞?”白羽嘲諷道。
很不合時宜地,一個半透明妖族女子突然凝成,她冷笑:“五十年前,你為突破到化神,親手將道侶喂凶靈時,‘犧牲’二字寫得可比我妖文好看。”
妖族女子話音未落,身形已如煙消散,隻留下一串冷笑回蕩在濃霧中:“你們天人族群倒是演得一出好戲!嘴上說著‘不可脫離大眾’,背地裡卻把凡人當作螻蟻——當年你白氏先祖為立西淵教,屠儘南域三城百姓,事後……”
白羽瞳孔猛地收縮,腰間令牌暗紅紋路暴漲,霧刃驟然刺向聲音來處,卻隻絞碎一片殘影。他喉間擠出低吼:“賤婢懂什麼!若無我族鎮壓凶煞,爾等早成枯骨……”
見白羽似乎要開始動真格的了,大家沉默了,都在暗中積蓄力量防備著。白羽卻轉頭繼續對著女娃兒“墓”喊話道:“把小孩交給孤……”
就在白羽催動濃霧、話還沒有說完的片刻,山洞中仿佛有一陣颶風吹出,把白羽席卷出了“墓”堂,重重地摔在了群蛇圈子之外。
白羽,惱羞成怒了,凶相畢現。奈何這會兒身軀好似散架了一般,使不上勁。白羽趴在地上,一縷黑霧遁入地底,眼裡透出了一股凶狠,看向了蛇群,又轉頭左右看了看在場的其他生靈、人等。他要屠群了——他白羽奈何不了山洞中的女娃兒,一招半式都接不住,很沒麵子的……但要滅殺一波“菜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成就感爆棚,正好泄泄憤、消消氣。
夜風裹著濕黏的暑氣,掠過江麵時掀起陣陣腥潮。對岸蘆葦叢中倏然驚起一片螢火蟲,綠瑩瑩的光點倉皇四散,像被無形大手碾碎的星子。腐爛的浮萍在暗流中翻湧,根須纏住一條翻肚的魚屍,隨波撞向山腳岩壁,發出沉悶的‘咚’聲,與修士骨骼斷裂的脆響重疊。
除了西北角的那五個“獨行俠”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之外,老和尚、四周各路人等,還有那些個生靈,已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圖,老和尚急忙對著女娃兒“墓”雙手合十施禮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懇求女施主救我等一命。”
百年和千年妖獸生靈更是直接朝著女娃兒“墓”原地跪伏,蛇群還是保持著圍圈的狀態,那幾條碗口粗的大蛇,還對著白羽昂頭吐著信子,準備迎接凶殘的生死之戰。
而隱匿於虛空的那十幾二十人,還是默默地隱匿在原位,毫無聲息——他們這個層次的人,早就已經掌握了白羽的個人情報,無非就是一個仗著出身天人族群、靠著父輩資源堆疊而強大的庸人,除了好大喜功、心狠手辣、專橫跋扈、見色忘義之外,其他的就很難拿得出手了,這樣的人壓根就入不了他們的眼,畢竟白羽之強大都是虛的,真實戰力比他們差了十萬八千裡。
沒等到女娃兒聲音再次響起,濃霧卻開始肆虐了,朝著四周人等、各族生靈和老和尚摧枯拉朽似的襲來。白羽這時也恢複了氣勁,一個鯉魚打挺,又佇立起來了,看著那些暈厥的人族、妖獸生靈和修為不夠、道行不深的人族、妖獸生靈,瞬間被滅殺,淪為炮灰,心情頓時大好,豪邁地仰頭向天,放聲大笑,信心爆棚地又覺得自己行了。
笑聲震得榕樹氣生根簌簌顫動,棲息其中的蟬突然集體噤聲。一道閃電劈開天際,照亮江麵翻湧的孑孓,這些扭曲的黑影在白羽腳邊聚散如蠕動的咒文。女娃兒墓堂前的野艾草,卻在這時光芒微漲,驅蟲的苦香硬生生逼退試圖靠近的霧氣。
笑過之後,白羽隨即轉頭四顧,見那老和尚和四周人等,還有那些還活著的修行超過千年的生靈,濃霧不僅對他們的肉身攻擊,還對他們的神魂攻擊,現在他們滿臉痛苦地抵擋著漫山濃霧的襲擊,看樣子是撐不了多久了——最多也就一盞茶的功夫(約十分鐘)。
突然,一隻雙爪護著肚子,蜷在岩石後的銀狐妖,在霧刃刺入她腹部時,將最後妖力注入肚子,嘶聲對白羽喊道:“我的孩子會記住你的臉!”
下一秒,肚子與霧刃同時炸裂,銀光混入灰燼飄散。爆炸的銀光驚飛榕樹上一窩夜鷺,雛鳥淒厲的啼叫刺破濃霧。銀狐妖的血濺在潮濕的苔蘚上,正好滲入一叢純白色鵝膏菌的菌褶中。這些菌子表麵覆蓋著蛇蛻狀的殘膜,在血腥滋養下竟泛起幽藍熒光。
遠處傳來悶雷,雨前獨有的土腥味混著血腥氣鑽入鼻腔,仿佛天地在為這場屠殺作嘔。
就在此時,濃霧中持續回蕩著某個被滅口的人族修士臨終劍鳴……
白羽看著四周成千上百的人、妖、獸化為灰,一臉不屑地譏嘲道:“一群廢物,孤隻是略施法力,爾等就走在了黃泉路上,如此不堪,真沒趣。還沒死的,就讓你們多活一會兒吧,好好享受享受,死在孤修煉了百餘載的霧弑之功下,也是你們的榮幸了。”
隻是,當白羽看到那些蛇似乎沒有承受到濃霧的襲殺時,又是怒從心起,施展了一招“霧化露”,下雨般落在了蛇群之中,群蛇當即像觸電一般,瘋狂扭動著身子,但無濟於事,近一米高的蛇壘圈子,很快就化為了一圈死灰。那幾條碗口粗的大蛇,卻是反應極快,在霧化露落下的瞬間,對露水滴落身上沒有采取任何防護,而是一致以大無畏的氣勢對著白羽發起了看似致命的攻擊:
首尾並用,蛇尾纏身,蛇頭直奔白羽咽喉處。
可惜,然並卵。就在大蛇纏上的瞬間,白羽化為了霧似的,不見了蹤影。顯然,這幾條大蛇不是白羽的對手,根本就無法對白羽造成任何的傷害。
蛇群攻擊掀起的腥風攪動竹林,竹葉縫隙間漏下的月光被撕成碎片。一條竹葉青從枝頭跌落,尚未觸地就被霧刃淩空絞斷,斷軀砸進泥沼的‘噗嗤’聲,與群蛇垂死的抽搐聲此起彼伏。沼澤中鼓噪的蛙鳴戛然而止,隻剩雨前蜻蜓瘋狂撞擊蛛網的簌簌聲。
麵對敵人,當你發動的殊死一搏,沒有給敵人致命一擊,那麼接下來就該你來承受被致命一擊的命運了。這幾條大蛇的命運,無一例外地被入口濃霧侵襲了。雖然隻有一絲,也沒有給他們造成立即斃命的傷害,但就這一絲濃霧入腹,卻正在給他們的內臟造成攻擊,他們還無可奈何,外要抵擋霧弑,內要挪動內臟躲避攻擊之外,已經無力行動了,動不了也就隻有原地等死的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