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高,鐘薏才迷迷糊糊醒來。
帳子還落著,屋裡安安靜靜的。
她往旁邊一摸,身側早沒了人,隻留下一片微暖的餘熱。
她抱著錦被發了會兒呆,昨夜……回想起來還像在她做過的夢裡似的,可夢裡才不會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吻。
她唇邊一陣陣發熱,連呼吸都不自覺輕了幾分。
剛坐起身,被子軟塌塌堆在她腰側,領口也鬆開一小截,露出一抹被啃得發紅的痕跡。
臉“唰”一下紅了。
紅葉捧著水盂走進來,眼睛一亮,笑嘻嘻:“娘娘醒啦?”
鐘薏把被子往肩頭拉了拉:“誰是娘娘……彆亂喊。”
紅葉笑得更歡,“夫人一早來看您了。”
鐘薏一頓:“我娘來過?怎麼不叫我!”
“是夫人自己說的呀。”
紅葉湊近些,壓低聲音,“她說……既然昨兒個陛下來了,您便歇歇,不要吵您。”
鐘薏手指揪著錦被不鬆,眼睛不自在地亂飄:“……我們又沒乾什麼。”
“是是是,”紅葉眨眼,“奴婢懂的。是吧翠雲?”
她給旁邊的翠雲擠眉弄眼。
“你——你!”
鐘薏想伸手打她,卻又不敢鬨太大動靜,隻能道,“我要換衣服,你們先出去。”
“誒,娘娘!”
“啊!”
鐘府主屋書房裡。
鐘進之今日未上值,送走了幾個前來賀喜的同僚,正提筆臨帖。
李清薈掀簾走進,揮退房內丫鬟:“昨晚陛下來了。”
鐘進之凝著氣,眉毛不動:“去聽竹居了?好事。”
她在門邊的圈椅坐下,手指不自覺攥緊手中帕子:“老爺,薏兒一下做了貴妃,又如此盛寵,未必是好事”
“這孩子性子乖巧,又依賴我,我是真真心疼她的。”
“不必多想。陛下為她謀劃至此,自然不是尋常喜歡。”鐘進之頭也不抬。
李清薈怔了怔,忽低聲道:“……咱們的珊兒若還在,如今也該是如花年紀了。”
話出口,眼眶泛紅,抬手用帕掩了掩。
鐘進之終於停下,擱筆,語氣冷硬:“你老提珊兒作甚?我們的女兒是鐘薏!”
他盯著紙上字跡,眉眼沉沉:“若沒有她,我哪來的京官身份,哪來的榮華?你還記得我們一家進京前是什麼光景嗎?”
李清薈被他話中冷意激得一震,聲音一抖:“那又如何!便是你繼續做那通判官,我們家也不會落魄半分!何苦千裡迢迢,靠一女郎換取家族榮華!”
鐘進之冷笑,“你以為你平日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來的,真當我區區俸祿,供得起你這般大手大腳的婦人?”
他眯起眼,“還有以禮。你真舍得他困死在那地方?他本少年英才,有更寬的路可走。”
李清薈被他噎住,半晌沒接話,房內一時寂靜。
鐘進之見她安靜下來,繼續提筆:“薏兒再過十多日就要進宮,在那之前,不要出半點岔子。”
李清薈這才開口:“聽竹居的仆婦都是我親自挑過的,謹慎得很。”
“這段時日,除了上回鐘誌爾多嘴漏了些,她便是想猜,也找不出什麼破綻。”
想到那處,她眉間浮起幾分不滿:“柳姨娘也是,自己兒子都教不好,若不是翠雲機靈,叫他當著薏兒的麵亂說一通,早壞了事。”
“誌爾還小,再怪他又有何用。”
被婢子盯著用完人參湯和養元羹,鐘薏才放下碗,外院小廝便匆匆捧來一封信,說是國公府小姐差人送來的。
鐘薏奇怪,趙長筠一向直爽,若有事必是當麵說,今日竟寫信來,倒是頭一遭。
她邊想邊拆開,信紙平平無奇,字跡卻龍飛鳳舞,落筆淩厲,顯然寫得頗急。
薏兒:
先恭喜你貴為貴妃,本來理應喚你一聲娘娘,但如今實在叫不出口,姑且略過,改日補上。
你上回說你心悅的人是陛下,我還笑你,如今看來,是我多嘴。得償所願,替你高興。
隻是我怕是來不成與你道喜了。我爹昨夜大發雷霆,因陛下親口說後宮已有佳人,不願多納。他氣得馬上要替我擇親。
我不願意,昨夜收拾細軟要溜出去,被人逮住,現在正被關著。但你放心,我趙長筠何時服過軟?
不過你且放心,我不是輕易服輸之人。
落筆 趙長筠
下麵還有一行潦草小字:
勿回,我爹會查。
鐘薏看完,唇角止不住翹起。
她還能寫信,看來也沒她說的那般寸步難行。趙國公雖對她婚事管得緊,旁的卻寵得厲害,這點自由她還是有的。
但……陛下親口對朝臣說“已有佳人”?
她咀嚼著這幾個字,臉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從唇角一直漫到眉眼。
紅葉還在疑惑,娘娘為何對著趙小姐的信笑得如此眼波流轉,聞言忙低頭,趁她轉身給旁邊的婢女遞了個眼色。
一路走過府中新張的朱門金瓦、紅綢垂簷,來往的仆婦見她,皆規規矩矩屈膝行禮,齊聲喚她“娘娘。”
鐘薏聽著這稱呼,神色微窘。
這些人她平日都熟得很,如今一個個站得筆直,如此恭敬,反倒叫她有點不自在。
她問過紅葉父母現下在主屋,便拎著裙擺徑直過去。
書房大門緊閉,走廊兩側侍女垂手靜立。
見她來,正要下拜,她抬手止住,比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走到門前。
正要推門,卻聽房內傳來娘親隱隱聲音:“那日是不是跟哥哥吵架了歸家宴”
然後是鐘進之慣常的平淡語氣:“早說過”
鐘薏分神聽著,手上不自覺施力,大門順勢微開,門軸“咯吱”一聲,在靜謐的書房內格外清晰。
引得二人齊齊看來。
李清薈本皺著眉頭,一見是她,麵上立刻換上慈愛的笑:“薏兒怎麼來了,可是有事?”
她搖搖頭:“早晨紅葉說娘來找過我,我睡遲了,收拾好便想來找您。”
李清薈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溫聲:“倒也無事,隻是來看看你,順便再同你說一些入宮的忌諱。”
鐘薏點點頭,又不經意道:“方才爹娘在說什麼?我好像聽到哥哥的名字了。”
她抬眸望著李清薈,不錯過她臉上一絲表情。
李清薈依舊是溫柔的模樣,伸手替她攏了攏鬢發:“之前你不是和以禮拌了嘴,我正同你爹告狀呢。”
鐘薏了然。
是她醒來後第一次見鐘以禮的事。那日哥哥好不容易從軍中回來,辦了歸家宴,可對她神色彆扭。她還偷偷問過李清薈,是不是失憶前他們鬨過彆扭。
她不好意思:“那都多久前的事了是我多心了,哥哥已經對我夠好,每次回來還給我帶點心禮物”
“親兄妹哪有隔夜仇的,我隻是今日恰巧想起,順嘴一提罷了。”
她眼中浮起柔光,輕歎一聲:“如今薏兒是娘娘了。”
鐘薏忙道:“娘!不管如何,我永遠是爹娘的孩子。”
李清薈輕笑著把她摟在懷裡,語氣含著幾分感慨:“好孩子”
鐘薏倚在她懷中,香氣縈繞鼻端,母親的懷抱一如她醒來那日般安穩。
她閉上眼睛,又想起衛昭那句:“親人,愛人都在身旁,為何要探究讓自己不快樂的往事?”
對不快樂的事,何必深想?
所有糾纏心頭的舊疑,都已經被她拋棄在了從白馬巷駛回的馬車中。
此刻的她,家庭美滿,父母寵愛,好友知心。更重要的是,遇到了心愛之人。
她已經心滿意足。
隔日,宮中尚服局便來了人。
女官攜著數名繡娘,在她麵前恭謹垂首:“娘娘的嫁衣已經製成,還請您試穿,若有不合身之處,奴婢們立刻更改。”
鐘薏訝然:“已經做好了?”
不過前日下旨,便是再快,也趕不了這般速度吧?
女官輕聲:“是,娘娘的身圍早已入庫在冊。”
話音剛落,身後婢女嘻嘻竊笑傳來。
鐘薏麵上一熱,氣鼓鼓地瞪了她們一眼。
層疊婚服加身,錦緞貼膚,待她從屏風後走出,霎那間,滿室皆靜。
深紅長裙曳地,金絲繡的牡丹與仙鶴隨光而動。裙擺一隻振翅金鳳,點翠勾羽,仿若將飛。
平日裡她穿素色居多,偏生一張豔相,如今這身喜服披上,鏡中人華貴得幾乎不似凡塵。
女官含笑奉承:“娘娘儀態天成,再配不過。”
鐘薏摸了摸料子,絲緞順滑,剪裁貼合,仿佛早已為她量身打造,隻等今日穿上。
見她合身,繡娘們屏息為她脫下,重新封入錦盒。
這期間,尚宮局遣來了一名教習嬤嬤,據說是先帝時期的老人,專司後宮禮儀。
嬤嬤身型端正,眉目間透著肅意,開口卻出乎意料溫和:“奴婢在宮中閒了大半年,如今總算等到了貴妃娘娘。”
嬤嬤也沒如鐘薏想象那般,拿著戒尺,嚴苛指正,教她走宮步,執帕行禮。
隻帶著她熟悉冊封儀式的流程禮儀,教她何時該起身跪拜,何時該奉詔謝恩。
又帶著她熟記宮中布局,從清暉宮到澄心堂,從正元殿到禦花園,每一處都細細敘述,言辭恭謹。
“宮規雖繁,但陛下吩咐,宮中隻有娘娘一人,諸多禮數便省了。”
說到最後,她從袖中取出一套圖冊,雙手呈上:“尚有此冊。若娘娘願學,奴婢自當講解;若覺不便,也可私下翻閱。”
鐘薏看著那冊子,心中大約猜到了是什麼。
她有些臉熱,故作鎮定地接過:“不用了,本宮自己看。”
在觀微樓找不到的知識,如今就擺在她麵前,可她又害羞起來。
於是那疊小冊便被隨手擱入匣中,直至出嫁那日都沒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