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獨自走遠,他會剛好出現,她會跌入他懷裡,他會殺虎救她。
鐘薏這才意識到危機已解,繃緊的神經猛然鬆弛,身體一軟。他拉著的手未鬆,力道大得她險些被順勢拽進懷中。
她一抬頭,便撞進他俯身垂眸的目光裡。
那眼神沉靜得不像救了人之後的慰撫,反而更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幽深、死寂,叫人心生悸懼。
她甚至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到自己慌亂狼狽的模樣,似乎被他儘收眼底,一覽無餘。
她連忙退開些,麵露羞愧:“對不住……陛下,臣女實在沒用……”
衛昭看著她眼尾還泛著紅,臉頰透著被驚嚇後的柔軟,指尖不自覺收緊。
他將人攬回,語氣溫柔得近乎哄勸,連一貫的“朕”也不曾用:“我說過,會護你周全。”
鐘薏垂眸,語氣感激:“多謝陛下相救”
衛昭理所當然地應了。
這場驚險本是他安排,隻為製造一個和她順理成章聯係的契機。
可她方才那副熟悉的、無措脆弱的模樣,卻在他心中蕩起一種奇異的悸動。
從舊日的愧疚中滋長出來,引出一種瘋魔般的貪戀。
她失憶後果然變得更脆弱了。
也更容易依賴人了。
她已經開始信他,不再用陌生的眼神看他。
衛昭先是一喜,又開始有些怨自己。為何不第一時間將她囚回身邊——為何還束手束腳地給她安排新的身份,讓他們相隔如此之遠。
明明可以直接將她帶回去,告訴她他就是她的夫君,這個世上最愛她、和她相愛的人。
瑤光早已跑遠,鐘薏嘗試吹哨喚它無果,隻得與皇帝同乘一騎。她腳軟得厲害,根本無法自己上馬,被他一把抱起,穩穩安置在馬鞍前方。
他的手臂自然落在她腰間,收得極緊。
輕磕馬腹,馬蹄踏著濕軟草葉,一路向林外走去。
鐘薏緩了緩,才道:“方才多謝陛下,救我一命。”
他低頭看她,她還微微發著抖,像隻驚著的貓,卻又笨拙地要維持鎮定。他忽然覺得骨頭發癢。
——既然是救命恩人那他是不是可以再借機拿點什麼?
她等了許久,頭頂才傳來他的應答,低緩溫潤:“彆怕。朕會一直在。”
“”
鐘薏覺得陛下可能習慣這樣說話。他為人溫和,不過隨口一句,她卻莫名聽出幾分彆樣意味。
她輕輕咬了咬唇,試圖轉移念頭。
回神時才發現,他們竟不知不覺已走上了返程小道。
她下意識伸手拽了拽他握著馬鞍的衣袖,語氣也有些急:“陛下……這就回去了?”
她出來到現在不過半個時辰,想來皇帝也差不多。
他側眸,目光落在那隻搭在自己袖口的手上,神色一動。
她也意識到了,連忙鬆開,不好意思:“臣女是想著,陛下今日還未獵得什麼,若就此回營……臣女怕您掃興。”
他沒有自稱“朕”,道:“那便勞煩鐘小姐陪我尋些獵物,免我空手而歸遭人笑話,可好?”
鐘薏耳根一紅,點了點頭,又怕他看不到,低低“嗯”了一聲。
衛昭控馬調頭,林間微風拂麵。他久未這般貼近她,身上的氣息就在唇齒之間,淡淡的,軟軟的,卻勾得他心頭燥得厲害。
他低頭看她,她耳尖紅透,眼睫輕顫,像是還在強撐鎮定不肯看他。
真是可愛啊。
他幾乎能聽見心底那個瘋子在咬牙切齒地笑。
裝出君子模樣果真沒錯,她當真喜歡這樣的男人。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再靠近一點?
他忽然低頭,唇幾乎是貼著她耳後說話,聲音極輕極緩:“鐘小姐似乎有些緊張。”
她下意識縮了縮肩,嗓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不……不是的。”
衛昭輕輕笑了一聲,笑意沒落在眼底,指腹不動聲色地在她腰際摩挲。
隔著一層布料,動作緩慢。
明明是極安穩的姿勢,可那手指每一次挪動,都澀情得仿佛下一瞬就能掀開層層衣料,將人擁進最深處。
鐘薏覺得莫名腰間有些發癢,可那裡隻有他的手臂,她不敢多想,隻能儘可能和他隔開距離,把目光放到遠處的風景上。
“那便好。”他說,語帶遺憾,“我隻是擔心,姑娘若是不安,會不願再讓我靠近了。”
他話語溫和,仿佛是在委婉探問她的界限,又仿佛在控訴她現在和他拉開的距離。
怎麼會呢?而且,她們現在同乘一騎,已經夠近了罷
衛昭眼神沉沉地凝視著她,韁繩一收,馬身微轉,貼著林間小徑前行。
那是他親自挑的路,蜿蜒幽深,不會有人經過。
他享受著難得的獨處時光,把速度放得儘可能緩慢,隻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刻。
路再遠也會走儘。
出了林子,前方便是空闊山崖。衛昭勒馬停下,眼前群山起伏,草色漸盛,麋鹿遠奔,天地開闊。
這一路鐘薏陪著他慢行,什麼都沒想,隻覺得天光正好,一切都自在又新鮮。
可衛昭卻始終在細細打量她。
她每一次呼吸、每一聲不自覺的輕歎、每一個悄然偏頭的動作……他都一一收入眼底。
心底的執念如同烈焰灼燒,灼得他骨頭都開始發疼。
偶有飛禽躥出,衛昭不動聲色抬弓,快、準、狠。鐘薏甚至還沒看清獵物模樣,便已落地不起。
她不禁偷想:若他當年還是少年將軍,定是萬軍從中、揮矛斬敵的風發英姿。
她心頭一動,剛偏過頭去再偷看他側顏,下一瞬,男人卻“嘶”地低低吸了口氣,手捂上臂膀,眉頭蹙緊。
“陛下!”她慌了,立刻轉身看他,“怎……怎麼了?”
他眉頭鬆開一點,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無妨。許是方才磕著了。”
鐘薏有些不知所措。
他語氣輕描淡寫,像是不願她擔憂,卻又不經意泄出些許懊惱:“害你受驚不說,還誤了圍獵……鐘小姐若覺得無趣,大可早些離我而去,不必陪我費時。”
話落,他目光不偏不倚地鎖住她。
鐘薏一聽便急了,眼眶泛紅,手抬起想觸碰他手臂,又止住。
她聲音低低的,幾乎可以確定他是方才抱她下馬時傷的。
她又想到自己硬是拉著他晃悠了那麼久,他卻強忍著傷痛,半絲都沒表露出來。
鐘薏心中滿是愧疚與懊悔:“若不是臣女……陛下也不會受傷”
衛昭眸色沉沉,低垂著眼:“是我連累了鐘小姐,不然你還能多逛一會兒。如今這樣……實在太沒用了。”
鐘薏被他說得心頭一緊,忙不迭地搖頭,眼神濕漉漉地望著他:“陛下是臣女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貶低自己?”
她是真的著急了,一點防備也沒有地將那句“救命恩人”說出口,聲音輕顫,卻如仙樂動人。
衛昭垂眸凝著她,一動不動。
他看著她眼中的關切,一絲笑意終於慢慢從唇角溢出。
“我們回去吧?”她小聲問,語調怯生生的,帶著點不安的試探。
衛昭側眸看她,那模樣委屈極了:“那便回去吧,免得讓你擔心。”
禦帳的帷幔就在近前。他勒馬停住,自馬上一躍而下,正欲將她抱下,卻被鐘薏連忙躲開。
她記著他受傷的事,不肯讓他動手,自己小心翼翼地踩著小廝遞上的馬凳落地。
鞋尖剛一沾地,裙擺微揚,她下意識去攏,餘光卻掠到男人始終未移開的視線。
鐘薏心頭一跳。
一行仆從本想跟來伺候,衛昭卻抬手一揮,將他們儘數遣退。
簾幕落下,帳內一片靜謐。
與方才碧空草色間的從容不同,此刻帳中幽閉,四野皆是屬於他一人的氣息。
鐘薏下意識後退一步,轉身道:“陛下,臣女這便去叫禦醫……”
她話還沒說完,便聽他在身後輕聲道:“不必。”
他已經坐到了矮榻上,背微弓著,聲音低啞:“我身上……有些舊瘢。不好見人。”
鐘薏怔住。
她眼神閃了閃,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隻聽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砸在耳膜上,突突作響。
他沒有催她。
隻是低頭坐著,垂眼望著地,鬢發微亂,將本就清雋的眉眼遮去了幾分,倒更添幾分落寞與少年氣的冷清。
像是那種不肯輕易示弱的人在她麵前露出嘴最柔軟的肚皮,引她去疼惜。
鐘薏心裡忽然軟得厲害。
她咬了咬唇,還是一步步慢慢走近。
“您……有何吩咐?”
“坐我身邊。”他目光落在榻旁空處,語氣平靜。
鐘薏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照做了。榻麵不寬,她刻意將身體繃得很直,小心翼翼地往邊上挪了挪,試圖拉開距離。
然而彼此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寸,那股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很快纏了上來,隨著他呼吸的輕響滲入鼻息,安靜得近乎壓迫。
“你似乎……不太願意靠近我?”他忽然開口,擠出一個笑,“是我哪裡讓你不滿意了嗎?”
鐘薏猛地一僵,指尖緊了緊,耳根漸漸泛起紅意。
“臣女……”她猶豫著開口,“隻是……不太習慣。”
她頓了頓,怕他多想,還是補充道:“臣女生得體弱,向來與人疏遠,從未……離誰這麼近過。”
“況且陛下英勇無雙,救臣女於虎口,臣女怎會有絲毫嫌隙?”
說完,她悄悄抬眼看他一眼,卻見他眉梢輕挑,似笑非笑,像是仍在揣摩她這番話的真偽。
“……原來如此。”他笑了笑,低聲道,“我現下手臂疼得厲害,還需勞煩鐘小姐……幫我脫下外衣。”
鐘薏一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男人神色溫和沉靜,並無半點輕浮之意,仿佛隻是再平常不過的請求。
鐘薏聞言不敢猶豫,怕他再多想。那件獵裝係帶複雜,她笨拙地試了幾次,竟未解開,急得臉頰飛紅。
他低低笑了一聲,似在憐她笨拙,抬手握住她的手,骨節分明的指節輕輕牽著她解開扣帶。
細密摩挲間,她無意觸到他頸側滾燙的肌膚,指尖像被灼了一般,猛地一抖。
他的衣衫一件件褪下,剩那件素白中衣鬆垮地掛在身上,衣襟敞開,露出如玉的鎖骨線條,肌肉隱隱起伏,呼吸間上下浮動,帶著極近的壓迫感。
鐘薏喉嚨發緊,視線不敢往下落,耳根已燒得發燙:“這件……陛下能自己脫吧?”
他知道自己再逼下去,她怕是要奪路而逃,於是隻緩緩抽出係帶,那質地極好的絲衣便如流水般順著身形滑落。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真正的模樣。
他肩背寬闊,肌理清晰,胸前幾道淺深不一的舊傷痕交錯而落,自鎖骨一路蜿蜒下去,藏入衣擺之中。
那不是她夢裡的幻想,那是真的刻在他骨血中的烙痕。
她怔了片刻,竟生出幾分刺目。
衛昭看著她呆愣的模樣,難得唇邊沒有笑意,眼底漆黑一片:
“鐘小姐是嫌棄我了嗎?”
鐘薏下意識搖了搖頭:“不……不是的。”
“是嗎?”
“這些傷,部分不是戰場上所得。”他緩緩道,“是彆人留的。”
他垂眸,目光掃過胸膛上的一道細長傷痕。
“那時還小,連個遮風的地方都沒有。冬天裡手腳凍裂,靠著地上的老鼠窩取暖。餓極了,便去搶些宮裡掃出來的臟東西,吃了也得挨打。”
他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帶著濃重的克製與壓抑。
“後來,有人教我聽話。說若是乖些,便能活得久些。”
他的指尖劃過肩頭那道細痕,聲音仍溫溫的:“那年我鑽了人家的□□,被當頭賞了一腳。旁邊人笑得真開心,像是在看戲。”
鐘薏看著他,心口被鈍鈍地撞了一下。
她沒想到他會說這些。
她從未想過,那個立於人前、金冠龍袍、高高在上的天子,會在少年時遭過這般羞辱。
可他說得太平靜,像是在講旁人的故事。
“我母親……倒是還記得我。”
“每次見我,便罵我是災星,說後悔生了我。向砸我東西的時候,格外不手軟。”
他低頭看著她,唇角挑起,反倒溫聲安慰她,“但是我不怪他們。”
他神情從容,看不出一絲怨恨,像是早已把苦難咽進肚子裡,隻剩下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