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天子親下詔令,定於四月初五在京郊禦苑舉行一年一度的春圍。
旨在操練軍心,檢驗諸侯世家子弟的騎射之技,也借此慶祝春耕順利,祈求風調雨順,國運昌盛。
圍獵地點選在禦苑內的廣袤山林。為籌備此事,天子命人提前布置獵場,禁軍也早早進駐護衛,籌備周密。
鐘薏聽到消息時,差點把手裡書都嚇掉。
自那次宮宴之後,她總夢見些不堪回首的畫麵,偏偏夢中那人還總是一身玄衣、俊朗矜貴,叫她醒來麵紅耳熱,恨不得把枕頭埋進床底。
她將這事偷偷告訴蘇玉姝,對方卻一臉了然地拍了拍她肩膀:“我問過女大夫,姑娘家這年紀,做點夢很正常。”
——正常是正常,可若夢裡那人是皇帝,還那樣不堪,那就實在太不正常了啊!
因此得知要隨家人赴圍,她第一反應便是想裝病逃過。
奈何鐘夫人又用一雙淚眼看著她:“皇家圍獵不可失禮,你若不去,丟的可是我們鐘家的麵子!”
她隻得認命。
為了不在禦前出醜,她剛學完京中禮儀,女教頭又跟著上門,每日輪番教她騎馬射箭。
雖說那教頭手鬆心軟,知道她貪閒,時不時還讓她偷偷摸魚看幾頁話本,可鐘薏依舊不太喜歡。
馬場太臭,塵土飛揚,她寧願坐在在堂裡抄一下午書,或者對著夫子背一百個藥名。
早春四月,禦苑內的群山翠色環繞,王公大臣都帶著家眷一同隨行,廣闊草地上搭起無數篷帳,場麵熱鬨非凡。
宦官一聲高宣,衛昭從金絲雕花的禦帳中緩步而出。眾人紛紛靜下,恭敬行禮。
鐘薏完全沒聽陛下究竟說了什麼,俊逸的臉龐和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變成毛線,無孔不入地裹住纏緊她亂跳的心臟,一下便把她拉回夢境裡。
待陛下宣布春圍正式開始,眾人便下去準備。
鐘薏換好騎裝,騎著她的小母馬瑤光緩步入場。
馬是鐘府馬師帶來的,自幼調教得溫順通靈,雪白皮毛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甚是惹眼。
她剛騎到草地中央,便聽得遠處有人喚她。
循聲望去,是國子監祭酒的嫡女舒越越,旁邊還圍著幾位裝束精致的貴女。個個衣著考究,腰間係著香囊和彎刀,風姿娉婷。
她認得這些人。都是詩會上結識的京中名媛,那次她被蘇玉姝帶著露麵,還因生人太多,一時緊張背錯了句詩,窘得麵頰通紅,幾欲落荒而逃。
是她們出聲緩解尷尬,笑稱“人非木石”,還細心轉了話題。
此刻再見,氣氛倒並不生疏。
見她騎馬過來,眾人紛紛打招呼,笑語盈盈。
舒越越見她神情忐忑,以為她在緊張,笑著拍了拍她馬背:“第一次參加吧?彆怕,若不想進林子,我們就在外圍轉轉也成。今日來重在湊個熱鬨,不必逞強。”
幾位姑娘聞言,紛紛嘰嘰喳喳,像一群活潑的小鳥:“是啊,我們幾個每年都來,但哪次真打著獵了?不過是換身騎裝,騎騎馬,再來幾張好看的畫影圖罷了。”
“再說啦,”另一位身著淺青騎袍的姑娘低笑,“獵場裡哪有好看的郎君好看?風吹日曬地在裡頭追兔子,反倒狼狽,還是外頭自在。”
鐘薏也不再胡思亂想,與她們聊天,一時間頗為熱鬨。
忽有一陣輕微的騷動自遠處傳來。
人群不約而同地往同一個方向望去——
皇帝現身了。
衛昭一襲雪白騎裝,衣襟獵獵,胸前金線繡出的雲龍圖騰蜿蜒而下,肅冷逼人。
身下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黑色馬鬃如瀑布般隨風飄揚,馬體肌肉線條緊實,鞍上掛著威風凜凜的金製馬鞭。
他被宦官與隨侍簇擁著,幾名年輕貴公子騎在後方,神色拘謹,時不時低聲附和,場麵莊重得密不透風。
鐘薏探著腦袋,在人群裡還看見了自己的親哥哥鐘以禮,他身形過於高大,騎在馬上,為了和旁邊一個嬌小的士官聊天,不得不佝僂著脊背,差點把她看笑。
鐘以禮二十有二,是家中嫡長子,尚未婚配。他自幼便胸懷壯誌,誌向是立下赫赫戰功,輔佐家國。來京不久,便一路從偏將擢升到副統領,輔掌京師衛戍。
心懷壯誌的壞處便是不常歸家,即使家裡人千想萬想,他也才半月回一次,鐘夫人時常念叨他。
禦前統領正在高聲宣布此次圍獵規則。眾人會抽簽決定各自出發順序,獵物分為三類:野獸、大型飛禽及小型獵物。每獵到一隻野獸記三分,大型飛禽計二分,小型獵物計一分。結束後,所有獵物需由獵場總管驗收。
圍獵開始後,眾人按順序依次散入山林。
鐘薏的簽數靠前,便比哥哥和其他女郎早走一步。騎馬是她最近才新學,打獵更是不會。她也不覺得自己比得上山中野物的反應速度,便由著馬兒慢慢前行。
山中空氣清新,景色優美,倒是比京城舒服不少。
不知不覺間,耳畔不再有他人的馬蹄聲,隻偶爾一兩聲鳥鳴,安靜得有些奇怪。
馬兒還踏著蹄子往前走,她覺得有些不對,勒住了馬繩。
瑤光四蹄在原地來回踱步,鼻孔噴出熱氣,發出有節奏的輕響。鐘薏微微皺眉,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她抬眼環顧四周,周圍靜得出奇,空無一人。
她不敢繼續往前走,正準備掉頭回去。
“鐘小姐。”倏忽有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提著心轉頭,卻見到身著騎裝的皇帝策馬而來,旁跟著一隻凶猛獵犬。
一身戎裝襯得他高大利落,眉眼深峻,神情溫和。她一怔,立刻行禮:“陛下——”
“此地無旁人,鐘小姐不必拘禮。”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溫潤,像三月春雨,輕飄飄落在她心上。
鐘薏有些發懵,還在思索要如何回應,他已調轉馬頭:“此地路窄,朕正好同行。”
她想婉拒,卻無從開口,隻得跟上。
衛昭放緩了馬速,與她並肩前行。
“鐘小姐學過騎馬?”他側目望她。
她咬住唇,低聲答:“臣女馬術生疏,不敢放肆。”
衛昭挑眉,想起自己派到她府上的馬術師,叮囑人按著她性子來,心知她定是敷衍著學了幾日。
他唇角輕勾,語氣依舊溫和:“無妨,朕在。”
鐘薏一怔,下意識抬眸對上他的眼。
他墨瞳深深,倒映著她此刻的慌亂模樣。
——這算什麼話啊。
她心跳漏了一拍,耳尖也悄悄泛紅,扭頭看向彆處。
兩人策馬並行,林間陽光灑落,光影斑駁,草木清香撲鼻。她偷偷瞥他一眼,他卻並不看她,隻溫溫淡淡地同她並騎,仿佛真的隻是陪她走一段路。
這樣一來,她反倒不那麼局促了。
若非身份懸殊,若非那夢太荒唐,她險些真把這一段山林錯認成什麼旖旎情事的開頭。
然而還未等她多想,衛昭身旁那獵犬忽然低吼一聲,隨即朝前方猛撲。
鐘薏被它嚇了一跳,順著獵犬的的目光朝前方高大的灌木叢看去。
下一秒,叢深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一頭吊睛白虎猛地從林間躍出,眼中帶著凶猛的光芒,地動山搖。
鐘薏剛還帶著薄紅的臉龐血色儘數褪去。她的手指想緊緊扣住馬鞍,然而瑤光受猛獸驚擾,忽然躍起,劇烈地掙紮起來,韁繩一時脫手,被拉扯不穩,險些從馬背上摔落。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疾風撲來。
整個人被一雙手猛地抱住,狠狠從馬上扯下,跌進一個溫熱堅實的懷裡。
身後人氣息極深,心跳劇烈,仿佛正強行壓著什麼。
“彆怕。”他在她耳邊低聲。
她從未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瑤光脫離了控製,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整個身體像箭矢一樣暴衝向前,衝入林中,消失在茂密的叢林裡。
她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下一刻,衛昭將她穩穩置於旁邊地上,翻身上馬,拉弓搭箭,動作乾淨利落。
猛虎還在他們麵前磨著爪子,張開的血盆大口不斷噴出刺鼻的腥臭氣息。她渾身僵硬,心生絕望,覺得他們二人幾乎要交代在這裡。
箭矢上弦的聲音清晰可聞,帶著淩厲的風聲劃破空氣,狠狠地射中猛虎的前爪。白虎劇烈一抽,身形略微踉蹌,被激怒了一般,更加張牙舞爪地撲向他們。
他毫不猶豫,第二箭已經搭上,弓弦狠狠彎成半圓弧線,箭矢再次飛出,直中猛虎的喉嚨,它從半空直直墜下,地麵震動,濺起大片塵土,劇烈掙紮了幾下後,應聲倒地。
四周瞬間死寂,隻剩下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她心臟的砰砰聲。
衛昭把躲到遠處的馬兒騎回來,在她麵前緩緩停下,居高臨下看著她。
她被嚇得幾乎無法站穩,背靠著樹乾,呼吸淩亂,指節死死扣著粗糙樹皮,眼裡淚光水盈,仍殘著驚恐。
他下馬,步步逼近,在她麵前俯下身,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軟極了,涼得幾乎沒了溫度,還帶著細微顫意。
“你害怕?”他低聲。
語調帶著詭異的柔,眼底卻什麼都沒有,隻有蓄了太久的熾熱與黑暗。
——一切都如他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