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茶室,其實也與一間雅致的書閣也差不多了。
王頌麒在進門之前,似乎遙遙望見不遠處庭院中守著的侍從。那侍從看起來麵色極冷,卻是一副周正樣貌,身上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氣勢。他似乎在叔父那裡見過,像是叔父的客人身邊的,他也記不清了。
隨即往茶室走去。
趙明宜早知曉母親讓他過來,便先讓人泡了一壺茶,是杭州府獅峰山采的雨前龍井。她給他倒了一杯:“三少爺怎麼過來了,這幾日總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我是騎馬來的。”王頌麒糾正她,說道:“我雖常年讀書,卻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我也會騎馬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她這個。
趙明宜看著他,總覺得他對她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王頌麒見她捧著一杯熱茶,輕輕吹著,感覺那杯盞中的熱氣似乎都吹在了他的臉上,掌心冒汗:“妹妹身體好些沒有?那日實在是我莽撞了,忘了六妹妹不太舒服,不知這些時日可有好些?母親讓我來看看你……”
說罷從袖中拿出一件什麼東西,一層層剝開給他:“娘讓我帶了些茸參來,她說你得補補身子,不過我覺著你這些日子一定在喝藥,或許會想吃些甜的,便在來的路上買了點東西。”
“……是三原蓼花糖,我跑了兩條巷子,我的侍從說這個最好吃。”他打開來,放在桌案上,看著她很溫和:“店家是陝西三原縣人,說用荷葉包的糖會有清淡的香味,妹妹你嘗嘗……”
趙明宜是見過這個糖的!
六兄承宣給她買過。
她撲哧一聲笑了,輕輕地問他:“你花多少銀子買的?”
王頌麒被她看得耳熱,卻依然保持著端方的姿態,說道:“二百文錢。”
“那家鋪子其實不是專門做糖食的。”她微微地笑了起來,撚起一塊嘗了嘗,告訴他:“之前六兄給我買過,他被騙了,這個隻是用甘蔗碾出的汁水提出的糖液,然後和了糯米和豆粉做的。沒有真的蓼花糖那樣的味道。”
王頌麒愣了愣,終於想明白了。
六妹妹說他買到假的了。
這便是王三少爺從來沒有過的體驗了,他甚少有需要自己置辦的東西,便也不懂那麼多。
他有些尷尬,坐得筆直。
“我今日得閒,教六妹妹寫字吧。”王頌麒決定不再說糖的事情。這個他實在一竅不通,寫字最好了,他最擅長這個。
為什麼忽然又要教她寫字了?
“我……我每天都練的,今日已經寫過了。”為什麼知曉她字寫得不好的人,總是很有興味地要來教她。就像她的父親,一邊引她走筆,一邊說她不如晗音,等教過一陣後便把她扔下了,說她孺子不可教。
還有孟蹊,他說她的字寫得不如陳婉十幾歲時寫的。
說完後又要來教她……明明不喜歡她,卻在教她寫字這件事上十分執著,能在休沐日拘著她寫一天。
真的很奇怪。
王頌麒練的是趙孟頫的楷書。他寫了一行小詩,字跡行雲流水,顯然是下過功夫的。她並沒有提筆寫,隻在一旁觀摩,隻是看見這一筆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三少爺若是明年春下場,那跟孟蹊豈不是同一科的進士。
隻是她在那年並沒有聽到王頌麒的名字。
前世這次春闈的前三甲她記得很清楚,一位來自南直隸蘇州府,是考了很多年的舉人了,功底深厚。五哥承翎也不遑多讓,叔父十分看重,年少時便送去書院,再加上那年長兄封侯,家族威望日重,聖上欽點了探花郎。
王頌麒應與六兄承宣也是不差的。
隻是誰都沒想到會有一位來自江西的解元。
他實在很耀眼。五兄承翎跟六兄承宣是在趙家眾多子弟中搏出來的,還有祖父指點,兄長的威望……王頌麒就更不用說了,王家老爺的獨子,還有一位在刑部當政的叔父,是王家精心培養的少爺。
卻都沒比得過那個出身寒微的年輕人。
筆墨在宣紙上發出很輕很輕的沙沙聲,王頌麒落下最後一筆,拿給她看:“六妹妹,你看我寫得如何。”他讀書多年,對自己寫的東西顯然十分自信。
趙明宜笑著接過來,像模像樣地看了看,點點頭笑著說了句:“自然是很好的。”
其實她不懂書法,隻能憑主觀來看。
“那我來教你走筆吧!”王頌麒忽然來了興致,拿過湖筆來給她,而後又給她鋪了宣紙。
她隻能坐下來。
王頌麒隻在一旁看著,不時給她寫個樣,更多時候都不說話。他實在不會跟女孩兒聊天,因著常年在書院,跟家裡的妹妹在一起的時間也少,而身邊的丫頭也是捧著他居多,更不用他開口了。
有些冷場。
他也察覺出來了。有心想挑起話頭,卻又覺著他都已經主動來看她了,為何六妹妹卻沒什麼反應,隻低頭寫字。
便又不想開口了。
上午很快過去。
王頌麒離開,林氏過來給看她,又讓人去寺裡的廚房煮了紅糖水,盯著她喝了。隨後與她說起昨日祭祖的事情來。
“……黑壓壓的侍衛,帶著刀進了祠堂。”林氏歎了口氣,摸了摸女兒的頭:“幸好那日你不在,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明湘嚇得回去發起了燒,聽說眼下還未退熱呢。”
趙明宜卻是心裡一驚。
“所以哥哥已經把伯母的牌位移走了?”這才知曉昨日兄長為何看起來十分低沉。
林氏歎道:“他們父子的恩怨,恐怕也難善了了。”
窗外不時傳來鳥鳴聲,她沒有午睡,坐在臨窗的畫幾旁想著事情,梨月卻在這時候進來,低聲告訴她:“大爺過來了,周侍衛讓我過來請您去祈年殿。”
周述真過來請她。
梨月伺候她換了一身衣裳。
趙樞站在祈年殿的石階上,遠遠瞧見她提著裙擺過了半月門。杏色的小襖,清淡水紅的綾棉裙,頭發梳了髻,戴著綠玉的簪子並著海棠宮花,一開始還沒看見他,走得慢慢的。
等過了月門,視野開闊起來,才遙遙地望見他。
趙樞招手。
她臉上忽然就揚起盈盈的笑,高興地小跑著過來:“哥哥。”
而後帶她往祈年殿後山的禪房去。
原來是帶她來見慧覺師父的。
這位師父曾經雲遊過許多地方,後來留在了大音寺,修習佛法經書,曾經簡平郡王是寺裡的常客,就是為了見這位師父。
隻是少有人知道,這位方丈還懂醫理。
趙明宜挑了一個蒲團跪坐下,兄長就站在她身後,和聲道:“舍妹身體不好,今日帶她過來,便是希望方丈替她看一看,該如何調理才是。”他沒有坐下,隻是站在她身後。
或許是因為靠著山腳,常年見不到陽光,禪房很蔭涼,隱隱有些冷。
她瑟縮了一下,靠著兄長近了一些,隨即伸出手。
慧覺師父給她診了脈。
“……檀越脈息虛弱,麵色淡白,想必脾胃寒甚,平日裡飲食也不足以彌補。”他頓了頓,再觀了觀她的麵像,又問她月信如何。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可是大哥站在她身後,趙明宜忽然就有些緊張,隻能硬著頭皮答道:“也不怎麼規律,時長時短,十分地疼,沒有力氣。母親也找嬤嬤為我調理過,隻是用處不大。”
“除卻這次……已經很長時間未曾來過了。”
有小和尚端來茶水,她覺著耳後根已經熱了起來,忙借著喝水的功夫掩了掩發燙的臉。
趙樞察覺到她的尷尬,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出去了。門外周述真走了過來,低聲道:“爺,王大人來了,在另一邊禪房等您。”
王嗣年也未曾想到會如此巧。
他正要見他,沒想到在此處碰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