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僚是最早到這位爺手下謀事的人。
他曾在簡平郡王府待過。那位郡王性子倒是好,脾氣也柔和……隻是到底太和氣了,在權貴多如狗的宗親裡頭顯得有些窩囊。
就連他給他辦事兒,讓人捏住把柄,下了大獄,那位尊貴的郡王爺也沒能讓人把他撈出來。刑部的酷刑他倒是一樣沒落,差點死在大牢裡。
他後來落到趙樞手裡受審。那年他剛步入仕途,年輕的新科進士,觀政刑部,手段卻老辣。
第一天命人上的刑,次日晚上問願不願意跟著他。
馮僚那一刻不知道什麼感受,隻覺得像是從黑漆漆的洞口爬了出來。
拋卻往事,他匆匆迎了上去,低聲道:“爺,辦成了。”
明媚的霞光打落在地上。和風吹動著枝梢,在石階上落下細碎的樹葉的影子,不時搖曳。
趙樞不緊不慢地走著,聞言隻看了他一眼:“把人壓到刑部監獄,交給隆大人,他知道該審出來些什麼,剩下的你就不用盯著了。”
馮僚低頭稱是。
這位爺顯然忙得很,他一時跟在身後,欲言又止,想說又不知道怎麼從哪裡說起。
“你還有事?”
馮僚思襯了片刻,斟酌道:“方才我帶來的衙役,在抓人的時候,好像整好碰見來正堂的六小姐。”
“天津大牢慣蓄養狼犬,今天衙役帶過來,不小心脫了手,把她嚇著了……”
馮僚說完,便抬頭小心地覷了一眼。
隻見明光下這位爺麵色不變,卻是停下了腳步:“她去那裡做什麼,可有傷著?”
馮僚:“她們正好在正堂外頭,那畜生看到了,一下子衝了出去……似乎是摔著了。”他想了想,又道:“應該沒什麼大礙。”
趙樞轉身繼續走,一邊說道:“既然畜生不聽話,就不必再留了。”
馮僚眼皮一跳。
畜生都留不得了,那剩下的人,是不是也得嚴懲。
他揣摩著這位的意思,覺著這種可能有七八分。
於是很快去辦。
天色漸漸淡了下去,白天太陽留下的熱氣還未消散,團團地彌漫在地上,總讓人感覺心裡沉沉的。
趙明宜直覺有事要發生。
趙家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官宦之家,高門大戶,不要說衙役了,便是五六品的官老爺進來,肩也得塌上兩分。
所以那些人為什麼能在趙家正堂抓人?
抓得還是他伯父的幕僚。
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但是……他回來她怎麼會不知道呢?也沒有人告訴她一聲,或者給她捎個信兒。
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候,趙明宜正要命人去打探消息,林氏卻讓人喚她過去,說是頭疼。張媽媽傳話傳得著急,她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兒,便暫時先按捺下來,帶著梨月去了正房。
路上張媽媽帶她走得很快。穿過回廊,遠遠地望了眼三夫人的院子,感覺也十分安靜。來往的丫鬟婆子們也少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張媽媽把她引到了正房。還未進門,林氏便迎了出來,上下打量了她一陣,而後才拍了拍胸口,把她摟進了懷裡:“我的乖乖,還好把你喚過來了,今夜哪也彆去,就待在娘這裡。”
趙明宜心下一沉:“娘,到底怎麼了?張媽媽不是說您頭疼嗎?”
林氏摸了摸她的頭,正要說什麼,卻聽見門外打簾子的聲音,進來一個穿著靛青色直裰的男人,腳步匆匆,房裡的丫鬟一時慌忙行禮,嘴裡喊著二老爺。
他一邊走一邊說著話,怒氣衝衝,俊秀的麵孔也繃了起來:“溪亭也太不像話了,抓自己老子身邊的人,還直接讓衙役進了府,半分麵子都不給大哥!”
“他這是想做什麼?造反嗎?不知倫理綱常的東西!”
他看起來很是氣憤,走進來便罵,平日裡最文氣的人這會兒也罵得十分不好聽。
林氏見丈夫忽然回來,也是愣了一下,聽見他說什麼後連忙捂住女兒的耳朵:“胡說什麼?你要罵出去罵,彆在我這裡,我可不伺慣你這脾氣。”
趙明宜也愣了神。
一是她真的許久沒見過她父親了,這般年輕。她印象裡他的樣子越來越老,尤其是大哥把伯父拉下馬之後,父親變得更蒼老了。而二則是……他罵的人是她的兄長。
“爹爹,他也是我的哥哥,你怎麼能這麼說。”她掰開了母親捂著她耳朵的手,心裡也很是憋了一口氣。
大哥因為伯母的死,跟伯父已經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爹爹最敬重大伯父,所以從小他便總是訓斥哥哥對伯父不恭敬。她聽了太多太多,以前她不敢反駁父親,隻能自己跑到沒有人的地方偷偷哭。
今天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直直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唇瓣抿得緊緊的,眼中的氣惱再也掩飾不住。
林氏怔怔地看著女兒,有些驚詫:“你……”
而二老爺更是被這許久未見的女兒說得梗了一下。
聽起來也沒錯。他這般說一個小輩,其實是件很失體麵的事情,再則又被自己的女兒聽見了,他臉上更是有點掛不住。
“蓁蓁……你怎麼在這裡。”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一旁的丫鬟過來上茶,他端起來啜了一口,又扯了扯自己的領口,看起來依然很是煩躁。
林氏摸了摸女兒的頭:“我跟你爹爹有話要說,你先到耳房去坐一會兒。”說罷讓張媽媽帶她出去。
趙明宜不願意讓母親下不來台,隻能聽話地去了。
她坐在耳房,丫頭拿來糕點給她吃,小聲跟她說家裡今天很亂:“大爺回來了……前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老爺大發雷霆,書房裡的瓷瓶碎了三個,硯台也碎了,我們都害怕得不敢出去。夫人怕今夜出什麼事兒,所以讓張媽媽把您喊了過來。”
趙明宜這才明白過來。她看著那丫鬟圓圓的臉,點點頭,把耳朵上戴著的墜子摘下來給她。道了一聲謝。
小丫頭嚇了一跳,一開始不敢收。她又塞了幾次,小姑娘終於收了,端茶出去的時候顯然十分高興。
趙明宜聽見隔壁屋子裡,父母的爭吵聲。
她坐不住,去到他們門外守著,剛站了一會兒,便見父親怒氣衝衝地掀了簾子出來。看見她在門外,也是愣了一下,而後叮囑她:“快回房去,今夜跟著你母親,最好不要出去。”
說罷便離開了。
她進了屋裡,卻在林氏坐在炕上,長歎了一口氣:“你爹說他要去找太爺……說不能縱得一個小輩這般放肆。”
林氏也氣。
她招了招手把女兒喊過來,緊緊地摟進懷裡,嘴裡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心裡眼裡好像就隻有你伯父,你伯父動氣他也跟著動氣。你前兒病得那麼重,也沒見他回來看看你……你祖母心都偏到嗓子眼兒了,他也沒管過!”
不能細想。想多了都是氣。
趙明宜乖乖地伏在母親懷裡。等林氏心情平靜下來後,她才小聲地問她:“我能不能去看看哥哥……”
林氏剛平複下去的心又高高提了起來:“我的小祖宗,你可彆摻和他們爺們的事兒,都不是善茬,也都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就好好待在院子裡,今夜這麼亂哪裡都彆去。”
她被林氏摁住了,一時隻好乖乖待在房裡。
隻是到底沒待多久。令林氏沒想到的是,晚間的時候上院有仆婦過來傳消息,說老太爺命人今夜在大廳擺飯,二老爺今夜會晚些回二院。
林氏有些驚詫,卻是點點頭,讓人給仆婦拿了一串錢。
跟著母親坐在廊下的時候,趙明宜問母親:“其實您知道爹爹找祖父也沒有用,對不對?”
林氏聞言,驚訝地轉頭看她。
她年紀小,穿了件緋紅繡湖色梅花的裙子,安安靜靜地跟在自己身後。抬眼望向自己的時候,林氏甚至覺著她的女兒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她摸了摸女兒的手,說道:“你想這些做什麼?小姑娘家的,想太多會掉頭發的!”
趙明宜忽然便笑了,氣惱道:“您又哄我。”
在這個家裡,祖父並不偏愛誰。他是一位習慣於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大家長,他樂於看到兒孫之間爭得頭破血流,也樂於扶植更有鋒芒的小輩。
今夜這場喧鬨,顯然是大哥占了上風。
爹爹去找祖父,恐怕隻能失望而返!
晚上吃完飯,趁著林氏在房裡看賬冊,她悄悄打開了窗,朝上院正廳的方向望了望。
隻見那裡燈火通明。
她坐著發了會兒呆,也睡不著,忽然很想下棋,便讓梨月將屋子裡擱置的棋盤拿出來。
“您怎麼忽然想要玩兒這個?”
她不知道這會兒所有人都在發愁,唯有自家小姐心中隱隱的歡喜。
“大哥回來了……我要先練一練。”明日他們一定會見到的,可是時隔這麼久,他們之間可能都沒什麼可聊的。小時候她能借著不想去榮安堂的由頭去他那裡躲懶。
現在她都長大了,怎麼好再用這樣的理由。
下棋最好了!
她挽起袖口,高興地擺好了棋盤。同時心裡也不免浮起陣陣擔憂,她父親今夜肯定要大發脾氣……他會不會跟她疏遠了。
梨月給她點亮了燭火。明滅的燭光拉長了她的影子,直至夜半小屋裡才滅了燈。